第三十一章无法摆脱的过去
相较于人头攒动的林荫大道,休憩于半山腰的研究生公寓就显得清静了许多,俨然一座隐居在深林之中的禅修古刹。夏枫领着妹妹穿过曦园的大门,大厅和走廊里的硕士同窗寥寥无几,每当一个全新的面孔映入眼帘,男孩都会温和地点头微笑,黏在身后的夏央也会含笑盈盈,招手致意。兄妹俩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过撒满阳光的走廊,像一把琴弓温婉地抚摸着和弦。
推开房门,室友依然不见身影,不过从整理过的床铺和写字台来看,对方显然已经提前完成了入住。在妹妹的帮助下,夏枫也打开行李箱,开始布置寝室。男孩从北京带回来的家什并不算多,除却更换的生活必需品,他再没添置过其它物品,倒是暑假期间购入的专业书占据了大半个行李箱。夏枫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放在小妹擦拭好的书桌上。馥郁而醇厚的墨香迎面扑来,在男孩的心底浇灌出繁花似锦的悸动。
《民俗学概论》《文化人类学》《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地方传说动力学研究》《神话、仪式与口述》《神话叙事与社会发展研究》… …夏枫看着书架上一排排宽仁厚重的书脊,仿佛在和穿越千年的老友深情对视:跃动着檀木熏香的石坛… …蚀刻着古老祭文的碑林… …宛转着悠悠古韵的笙箫,素袄赤裙的巫女踏歌翩跹,情动于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
从神思中刹那惊醒,夏枫抬起头,愕然发现头脑中幻想的巫女,竟然是那位迎着月色翩然起舞的银发少女。
“哥,枕头铺好了!”
用手背轻揩则额上汗珠,夏央咧开嘴,笑靥生风,
“给你垫了个香薰包进去,晚上睡觉绝对倍儿香!”
“不愧是小央。”
摸摸妹妹的头,夏枫刚想躺在床上感受下枕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寂静。
“谁?”
“是我,夏枫学长!我们见过面的!”
清澈的声线再一次泠泠入耳。夏枫在疑惑间打开房门,果然,方才在林荫大道上拦住他的雀斑少年再一次撞入他的眼睛。
“打扰了,学长!刚刚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还没等男孩说话,对方双手紧贴裤缝,先给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你这家伙… …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全身毫毛在转瞬间炸立起来,夏枫强压住脱缰的心跳,将好奇探头的夏央再次挡在身后,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失礼了,学长!我几分钟前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夏枫学长,来自蓟潭大学的高材生,京城十佳摄影社团‘京华拾光社’的前任社长!!”
少年搂抱着一个帆布包,豆大的汗珠滚落鼻尖,像火流星般闪闪发光,
“萧桐学长已经把你的传奇经历都告诉我了,他让我来找你!学长你真的好厉害!只有你能帮得了我们,只有你才能救得了璃州大学的最后一个摄影社团了… …”
“你认识萧桐?”
“对!我们都是隔壁省的!他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还考到了蓟大那样的名校!他一直在鼓励我们这些晚辈,可是我没有他这么厉害,只能来璃州上学… …”
揉了揉汗涔涔的鼻头,少年双眼中的辉光有些黯淡了,
“不好意思,学长,刚才是我太激动了,还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 …我叫何皓舟,计算机与信息科学学院大二学生,璃大逐光摄影社代理社长,其它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介绍的了… …”
“我知道了,皓舟同学,你先回去吧。”
皱眉思索片刻,夏枫摆摆手,想要关上房门,不料小学弟抢先一步,像梭鱼一样挤入屋内。
“等等,夏枫学长,你一路走过来肯定累着了吧!我去给你接水!!”
不待男孩开口,何皓舟端起书桌上的马克杯,冲到饮水机前,接下满满一杯热水。
“杯子没洗,积了两个月的灰。”
“对、对不起,学长!!我马上去洗!!!”
他匆忙奔向盥洗间,却在颠簸中让满溢的热水溅在手上——少年烫得惊叫一声,杯子落在脚边摔成碎片。
“还真是个冒失鬼… …”
夏央长叹口气,拿着扫帚清扫起来。何皓舟茫然无措地焊在原地,通红的脸颊宛若刚刚出锅的大闸蟹。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满是积灰的衣柜上。
“请… …请原谅我!对了,我来给你擦柜子吧!”
“慢着!”
然而,少年并没有就此止步。他端着满满一盆水走进屋里,洗净毛巾就踮起脚尖,趴在柜子上用力擦拭。
“放着我来!”
胸腔中的猛兽急躁叩击着心扉,夏枫咬紧牙齿走到柜子前,伸手去夺对方手中的抹布。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学长!这回我真的会好好表现的!”
何皓舟拼命躲避着男孩的擒拿,却不想在慌乱中踢翻盆子,黑灰色的浊水如地毯般在寝室里铺卷开来。
“你给我出去,立即!马上!迅速!!”
情绪在瞬间决堤,夏枫钳住少年的手将他拖向房门。
“你听我解释呀,学长!我不是有意来捣乱的!我只想帮帮你,真的没想到会给你添这么多乱子啊!!”
眼角挣扎出星尘斑驳的泪光,何皓舟拽着男孩的手腕,支离破碎的的声调几近哀求。
“听着,何大社长,你再怎么卖乖我都不会加入那个莫名其妙的组织。我已经厌倦了拍照,厌倦了社团,厌倦了没完没了地组织活动还有汇报工作。我不管萧桐口中的夏枫如何如何,现在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早就和他没有关系了,明白么?”
低沉的嗓音如闷雷般滚落喉头,夏枫怒目圆睁,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你消消气,哥!人家也没有恶意呀!”
夏央也被哥哥的怒火惊吓到了,连忙拉住他的胳膊。
“原来如此… …学长,原来在你眼中,社团活动就是这么一件让人厌恶的苦差事啊… …”
言语中的激情冷凝成灰,何皓舟望着角落里的相机包,痴语呢喃,
“大概前辈们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这个记录着璃大发展、留存着山城记忆的百年社团才会慢慢衰落下去,到我这里时,已经到了快要散伙的地步了… …对不起,学长,我只是想着邀请你和我们一起,把摄影的幸福分享给人们,让璃大逐光社重新成为大家记忆中的高光… …如果连京城十佳摄影社团的前任社长也心灰意冷了——”
“够了。”
冷冷压低眉头,夏枫转过身,对着泪光闪烁的少年斜眼睥睨,
“我只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别溺死在自己的理想里。”
说罢,他把何皓舟推出房间,扭头拧上房锁。
“哥… …刚才你变得好陌生,变得小妹都认不出来了。”
蹲身拾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夏央嘟浓着,声如微澜,
“总觉得,你脾气没那么大的呀。”
“是吗?”
一头瘫坐在床上,夏枫愣愣地看着食指上被笔杆磨出的厚茧,
“也许,我只是在对以前的自己… …赎罪吧。”
兄妹俩默默收拾完一片狼藉的寝室。夏枫领着妹妹在璃大食堂吃了饭,转眼间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刻。北关中学的晚自习即将开始,夏枫叫了辆车,送妹妹踏上返校的归程。
“答应我一件事,老哥。”
趴在车窗边,夏央眺望着江天一色的城市天际线,一盏盏的路灯在她的眼眸中划过花火般的璀璨。
“你说,小央。”
“过得快乐一点,别再用过去的伤痛惩罚自己了。”
翻身爬到哥哥身边,夏央握住男孩冰凉的双手,瞳孔周围的萤火聚成星海,
“小妹不知道你在北京经历了些什么,老哥你也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一个人默默扛下了所有。但是看到你这么绝望、这么无助的样子,我实在是太心疼了… …你是我的哥哥啊,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深爱着我的人,是小央唯一能够依靠的人,更是小妹心中无所不能而又无比强大的男孩子…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我们两个都要好好地活着… …”
“唉,又让你担心了。”
反手包住夏央柔嫩的小手,男孩半垂着眼睑,眸中高光在路灯的吹拂下明灭忽现,
“你说得没错,我们两个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是啊,就像纪伯伦说的那样,‘我们已经出发得太久,以致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彼此依偎着,任凭眼神中的落寞在璃州的夜色中风化剥落,兀自凋零。也许是劳累了一天的缘故,夏央枕着哥哥的肩膀,在行车的摇晃中坠入梦乡。而夏枫却悄悄打开手机,翻看着邮箱里导师发回的论文修改意见。
出租车在浓墨晕染的夜色中驶上过江大桥。没有人注意到一股腥红色的浓雾从江面上蒸腾上来,将桥面上的缓缓流淌的车辆淹没其中。
“奇怪,明明空调都关了,怎么感觉还是这么冷?”
司机的抱怨将男孩从论文的世界拉回现实。他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急剧蒸发,就像热锅上的水滴,车窗边缘也生长出树枝状的霜花。男孩不禁打了个寒战,锥心刺骨的惊恐从内心深处不断涌现,仿佛有无数只诞于地狱的枯手牢牢抓住他的心脏,想要把那微弱的跳动窒息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夏枫猛然想起,那晚和银发的少女分别时,他的内心也曾被同样的绝望无情撕扯。
“哥哥… …快看,月亮… …好奇怪……”
夏央在半梦半醒间朦胧睁眼,她下意识地钻进哥哥的怀抱中,像受惊的小鹿般颤栗不止。犹豫片刻,夏枫还是抬头望向天空。目光触及满月的刹那,他的呼吸在转瞬间跌入冰点:
血月,一轮惨红色的血月正挂在大桥斜拉索的上方,犹如恶魔的赤瞳一般注视着他们。不祥的预感开始在胸腔中惊惧嘶鸣,夏枫解开安全带,拍了拍司机的肩膀:
“师傅,掉头!”
“什么… …”
“听我的,马上掉——”
不待男孩把话说完,一辆对向驶来的重载货车忽然失控,像蛮牛一样冲断护栏,以千钧之势撞在出租车上。载着兄妹俩的黄色小轿车在桥面上翻滚几圈,重重砸在大桥索塔上,很快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