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因为，茗儿需要你
“光是茗儿一个人在这里喋喋不休，怪单调的。夏枫也介绍一下自己吧！”
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苏茗儿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男孩。他这才从刚刚的迷思中回过神来：
“夏枫，二十三岁，璃州人，现在正在璃州大学攻读民间文学专业的硕士学位。家里父母很早就离婚了，父亲常常酗酒，母亲改嫁他人，我一个人支持着妹妹夏央的学业，她现在是北关中学高三年级的学生。”
他波澜不惊地述说了自己的过往，那些记忆中破碎的争吵、斥责与酒精气息混合在一起，像一盏酿制过头的劣酒，熏得他睁不开眼。
“民间文学… …你说，你现在在学这个嘛？”
“没错。民间文学是中国语言文学专业下的二级学科，主要研究一个地域的乡土文化及民间习俗的文字材料，比如深山中的祭祀祷词，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还有记载着一个民族历史传统的史诗… …”
“那茗儿可以叫你师兄了！！”
少女突然站起身来，双手紧紧簇在胸前，仿佛实现愿望的孩童一般。
“什么？！”
夏枫呆住了。
“因为，师兄学习的这些内容，也是我们雪巫女的必备修行呀！唱诵祓魔祷词，记录九渊各个种族抵抗污秽的史诗，还要主持各种赐福仪式，这样看来，茗儿和师兄，本来就是出自同一师门嘛！”
“打住！”
揉了揉太阳穴上跳动的青筋，夏枫龇着牙，暗自叹了口气，
“可别随随便便乱认师门，我们又不在同一个学校读书，有些称号还是别乱叫了。”
“那只要和师兄进入同一个地方修行就没问题了吧。”
略带淘气地眨了眨眼，苏茗儿掏出毛笔，在手心中速记着什么，
“好的，茗儿记住了，师兄！”
她笑眯了眼，隐藏在头顶银发中的狐耳也萌动着，好似两朵心花的雀跃。
“都说了不要叫我师兄了… …”
“师兄好！师兄早安！师兄可千万要注意贵体呀～！”
苏茗儿捧着下巴，赤红色的霞光从眼眸中俏皮流溢，在睫毛上拨弄出鸟鸣啼啭的旋律，
“作为交换，师兄也可以叫茗儿师妹哦！”
“我拒绝。”
在胸前叉起手，夏枫不由分说地回绝。
“为什么呢？莫不是师兄才高八斗，区区一介小巫女还不能望其项背？”
“对不起，茗儿小姐… …这并非你的问题。只是那个可以被我呼作师妹的女孩子，已经永远消失在了过去的长风中。”
手指在桌子下握紧成拳，男孩的目光像失去缆索的风帆，逐渐变得缥缈而又迷离。曾几何时，那个流光溢彩的女孩子也曾这样“学长、学长”地叫着他，像精灵一样黏在他身边，为他制造了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曾经的她也一度让男孩产生了精神共鸣的错觉，过去的她甚至让男孩以为两人走在一起就是为了追求心灵的契合。
可如今，梦醒时分的余烬尚未凉透，他的心却早已结满了重重的厚茧，强硬地拒绝着任何情感的介入。
“是么？看来，师兄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念想呐… …”
敏锐捕捉到了什么，苏茗儿咧了咧嘴，赭红色的瞳孔微微凝缩，
“嘛，就连师父也曾经说过，‘一切执着皆是虚妄’。或许，人们就是在不断的遗忘中，汲取到了前进的力量。”
默默注视着两个姑娘消灭完所有食物，夏枫长吁一口气。他将钱包里所有的现金装入纸袋，鼓起勇气，将之推到少女面前：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茗儿小姐。你的救命之恩，我有朝一日定当以命相报。你和你的世界让人如此着迷，可是，我终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冷门专业研究生，甚至不能助你一臂之力。这袋子里装有一些我们这个世界的货币，足够你应付一段时日了。”
他悻悻地诉说着，不敢直视少女的眼睛，
“祝你早日找到‘圣骸’，和你的姐姐团聚。”
说着，男孩站起身来。小白狼正要抽刀阻拦，苏茗儿拦住了她。
“师兄，你还记得茗儿说过的话吧？就算我对你置之不顾，也会有其他巫女小队找上门来。你体内的污秽气息是遮掩不住的，伽蓝宫那帮家伙下手可没个轻重，你就不怕被她们斩草除根？”
“在保护好小央的前提下，我会坦然接受这一切。”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夏枫的眼睛逐渐失神，
“不过，请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你的行踪。”
“不是这个原因，师兄，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们俩能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共用早膳？为什么本该让你堕入深渊的污秽却被牢牢压制在了凡人之躯的体内？”
苏茗儿也站起身，那双濯满嫣红的眼眸忽然变得湿润，像小雨淅沥的花池，
“因为昨晚我们站在了一起，共同唱响了祓魔的祝词。茗儿需要你，师兄，需要一个能和我共同面对山海翻覆的人。就算是在昨晚那样绝望的境地里，我们两个不也没放弃彼此么？”
她顿了顿，双手在胸口抱紧成团，
“师兄，茗儿很想对你说，有些事，只有我们两人站在一起才能做到。”
少女的话犹如阵阵轰雷，叩击在夏枫的心扉。昨晚苏茗儿对自己割腕相救的场景和钟芩在机场独自远去的身影交织在一起，猛烈鞭笞着男孩的心灵。就在他百般思虑，彷徨犹豫的时候，苏茗儿突然背着手溜了过来，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边，
“远的不说，师兄现在就帮人家一个小忙嘛！”
结果，夏枫做梦也没想到，苏茗儿请他帮的第一个小忙竟然是“入乡随俗”。
“师兄你看，人家和小珑从九渊远道而来，光是这一身宽袍大袖的华服就足够招摇的了。不如师兄你推荐一家裁缝铺子，让我们俩也像你们这里的女孩子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在夏枫的帮助下，苏茗儿在当铺里将随身携带的字画、古玩兑换成了现金。男孩又陪着两个姑娘到附近商场的淑女馆里置办了衣裙。苏茗儿首先为自己挑选了一套法式褶边领衬衣配束腰大摆裙：
“怎么样？怎么样？茗儿好看吗？”
褪去霓裳羽衣的巫女装束，苏茗儿摇身一变，变成了小巷花店里顾盼生辉的邻家小妹：塔夫绸的米色衬衣恰到好处的衬托出那冰清玉洁的肌肤，胭脂红的蝴蝶结似在葡萄酒中浸润已久，才在宿醉中拥怀住少女的衣领；双绑带的高腰身修饰出少女婀娜曼妙的身姿，拂荡在脚踝处的阔大裙摆早已如心怀落叶的原野一般深情款款，酩酊妃红；搭配上浅褐色的小山羊皮短靴，花信年华的苏茗儿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首辞采华茂的抒情诗。
此时此刻，少女十九岁的心思编织在衣领内衬的花边褶皱上，少女十九岁的心事缝纫在裙裾边缘的镂空蕾丝上，少女十九岁的心动更雀跃在胸口盈润起伏的排扣上。
“师兄！你觉得如何？茗儿果然还是穿裙子最漂亮吧？”
双手拈着长裙来回摆动，苏茗儿满面春风地望着夏枫，摇曳的银发舞动起草长莺飞的芬芳，男孩的心底好似有千万春芽正在蛰伏萌动。滚滚彤云在脸颊上肆意蔓延，夏枫别过头，情不自禁，轻吟出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捕捉到男孩思绪的刹那，少女的脸颊恰如倾洒在火石上的露华，蒸腾起一阵朦胧的红晕。时光仿佛溯洄到两人邂逅时的那个月圆之夜，银发狐耳的女孩踩着万家灯火的旋律翩然起舞，在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种下因果流转的契机。
她拨弄着鬓角的银丝，想要稀释开脸颊边逐渐熨烫的霞光。察觉到男孩眼角余光的打量，苏茗儿又慌忙望向一旁的的梳妆镜，假装在整理妆容。不知为何，少女的脑海中浮现出姐姐带着她读《漱玉词》时的场景：
“…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轮到泠珑选购衣装时，她却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苏茗儿推荐的一系列裙装，为自己挑选了一套可可棕的拼色卫衣和咖色工装收腿裤，搭配上摇滚风的高帮运动鞋，此时的小白狼早已从英姿飒爽的夜行侠客变成了手拿滑板的时尚靓女。她还买了一个运动包斜挎在胸前，飘风回雪的银发被盘绾成丸子发髻，从歪戴着的棒球帽中淘气探头，两只狼耳也正好躲到了帽子里。置办完这一身行装，泠珑在镜子面前左瞧瞧右瞅瞅，趁店员不注意，一股脑把毛茸茸的狼尾塞到了裤子里。
“总觉得，小珑还不够帅！”
她叉起手，在镜子前来回蹦哒着，对着里面的朋克小狼女挤眉弄眼。
“我说小珑，你好端端一个女儿身，打扮成这幅模样，裁判庭那帮老顽固们撞见了非得抓你去扫茅厕不可。”
望着收银小票上长长的数字，苏茗儿捏了捏干瘪的荷包，长叹口气，
“你这小鬼就该去那边选衣服，又便宜又合你的身。”
说着，她搂住小白狼，指了指不远处的童装区。
“不听不听咱不听！苏茗儿你让人家饿肚子也就算了，现在倒还管起小珑的打扮来了！”
像敲鼓般左右跺着脚，泠珑气鼓鼓地嘟起腮帮，拼命挣脱少女的怀抱。
“试试这个吧，挺适合你的。”
两人争闹间，夏枫从一旁的数码店走了出来。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摇滚风的头戴式耳机，轻轻卡在小白狼的脖间。
“诶，这个棒！小珑超喜欢的！”
捏着耳机在镜子前来回撒欢，泠珑顿时喜笑颜开，
“大狸子你瞧瞧别人！还得是夏大相公最有眼光！！”
“师兄！！”
苏茗儿噘着嘴，把男孩拉到一边，
“你又花了这么多银两！小珑还是个孩子，不能这么由着她性子来呀！”
“没关系，这点心意，就当是我给小珑妹的谢礼吧。”
夏枫眨眨眼，将收银小票悄悄藏入兜里，
“毕竟，你们俩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路过商场的自拍机时，两个姑娘又满怀好奇地摆弄起来。夏枫在不远处望着欢天喜地的女孩们，原本冷寂的内心里竟然充盈起一团拳拳跃动的篝火。他遥望着嬉闹在一起的两人，像是在观赏只属于别人的梦境，温暖褪尽成灰，留给他独自咀嚼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落寞。
到此为止吧，夏枫，你终究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就像那个同样曾对你热情洋溢的“师妹”那样。
手指在掌心里掐出血印，夏枫再次掏出装满现金的信封袋，将之塞入苏茗儿的挎包里。最后望了一眼嬉笑中的女孩们，他裹紧外衣，匆匆走向无人关注的应急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