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璃州不会忘记
这一次，夏枫转过了头。他很想握住苏茗儿的小手，用尽全力去驱散她手心手背的寒冷。
可是，他不能。男孩和少女只是萍水相逢，也将很快相忘于江湖，
两人很快爬到了山顶的教堂。大半座璃州城尽收眼底，苏茗儿张开双臂，尽情感受着阵阵江风的吹拂，满头银发抛撒成钻石星尘的悠扬。
“师——兄——！”
雪色柳眉弯成月牙，苏茗儿双手搭在嘴边，对着他纵声呐喊，
“给茗儿画一幅画吧！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
“画画？你是说拍照？”
惊慌拍遍全身，夏枫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把相机落在寝室里了。可眼前的少女沐浴在暖黄色的光辉里，仿佛一场盛大的神迹行将羽化。他咬咬牙，从兜里掏出手机，为苏茗儿定格下那一眼万年的瞬间。
“快给人家瞅瞅！”
像小鹿撒欢一样奔跑过来，她拉住夏枫的袖子，满心欢喜地探头。男孩脸颊熨烫起烙锅一般的炙热，他遮遮掩掩护着手机，唯恐让模糊不堪的照片扫灭少女的兴致。没想到苏茗儿竟然摇晃着他的手臂，发出小鸟啼啭般的欢鸣：
“好厉害！感觉茗儿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呢！”
“对不起，手机画质有限，只能拍出这种模糊不堪的效果。”
暗中松下口气，夏枫如释重负，
“抱歉，茗儿小姐… …我连你百分之一的美，都拍不出来。”
“有什么关系呢，师兄？”
双手拈起裙摆轻轻摇晃，苏茗儿望着山脚下鳞次栉比的建筑，笑靥如花，
“茗儿在你的眼里舞动过、飞扬过、欢笑过，这就够了。就像飞鸟装点着人们的窗户，昙花芬芳着人们的梦境，落红缤纷过溪水的流淌，茗儿也曾经如此热烈地盛放着，便可此生无憾。”
“可你说的这些东西，无论飞鸟、昙花还是落红，都是转瞬即逝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笑容如柳絮般摇曳风中，她抓着栏杆边缘，细语喃喃，
“因为，我也会这样转瞬即逝。”
心跳如趔趄般抽搐一下，夏枫瞪大眼，后脊上穿刺出细密的汗珠。
“为什么？”
“这大概就是每一个雪巫女的宿命吧。”
半垂着眼眸，少女烟红色的眼影隐隐泛起夜阑般的落寞，
“总有一天，茗儿也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吧。神树大人会自动修正这一切，将我留下来的所有痕迹彻底抹去，包括人们的记忆，就像昨天那些不幸的遇难者一样。是啊，‘一切执着，皆是虚妄’，绮罗姐的话，反倒成了我们自己的谶语。”
胸口像被锥子刺扎着一样隐隐作痛，夏枫感觉自己的气息被一块磐石沉沉压住。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经历，纵使月色下的少女惊艳如鸿，他还是记不起她的容颜和名字，甚至连相机中的身影也被时间无情偷走。
可纵使如此，男孩依然想要记住少女，记住她留存在自己梦境里的惊鸿一瞥，记住她赐予自己的柔情一瞬。
“我不会忘记你。”
右手攥成拳头砸在石栏杆上，夏枫屏息凝神，
“我会用尽所有的光影，去为你定格下生命的永恒。相信我，茗儿，记忆不能留存的幸福，底片能顾保留，银盐能够守护，相纸能够封存，我愿意用尽快门的十万次瞬间，去为你留下十万首声情并茂的诗篇，让你的一颦一笑，成为每一首长诗的主题。”
话刚一出口，连男孩自己都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语，就好像两人已然在三生石上留下重逢的誓言。
苏茗儿也怔住了。许久，她才梳理着雪火交融的秀发，红着脸微微望向男孩的一侧，
“师兄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呐。”
少女的赤瞳回转着月色溶溶的清流，声音也变得绵柔起来，像春风沉醉的傍晚，
“而且，你刚刚叫了我的小名，对吧？”
“对、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
男孩感到自己的脸蛋正冒出滚滚的蒸汽。他一时语噎，恨不得钻到旁边的石头缝里去。
“没关系，我很喜欢。”
对着夏枫伸出只手，少女似乎在等待着他的牵引，却更像是在风中播撒着什么，
“所以，茗儿不会辜负你的。”
趁着夏枫沉思的时候，她张开翅膀一样的双手在石阶上左右跳跃着，逐渐远去。夏枫气喘吁吁地追上她，少女又趴在栏杆上，指着天空中欢呼雀跃：
“师兄快看！天上有轿子在飞！”
“那是过江索道，璃州的特色交通之一。”
望着江面上悬空行进的索道轿厢，夏枫眯起了眼睛，
“以前璃州还没有这么多大桥的时候，大家就坐着它们往返于长江两岸。现在交通方便了，这些索道便保留了下来，供游客们观光使用。”
“也就是说，我们也可以这样飞过去吗？”
“没错。”
“太棒了！”
苏茗儿兴奋地打开双臂，仿佛往空中抛撒出无数的花瓣，
“师兄快带人家去体验一下嘛！”
拗不过满眼转星星的少女，夏枫又带着她和泠珑搭上了过江的索道。如果是往日，热情的观光客会像沙丁鱼一般将狭小的轿厢挤压得满满当当。可这次，大概是因为处在工作日的缘故，车厢里的游人稀稀疏疏。苏茗儿轻而易举地占据到其中最好的观景窗。她像壁虎一样张开手臂，死死贴在车窗玻璃上，好奇地打量着这座薄雾缭绕的山水之城。这时，天色已晚，璃州城已是华灯初上，点滴跃动的灯火如群星般闪耀在少女朱樱色的眼眸中。她努力睁大眼，如同初生的婴儿一样全力拥抱着眼前的夜色，唯恐错过一丝一毫的景致。
“好美… …茗儿来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安安心心地欣赏风景呢！这个世界，就像刚刚降生的孩子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搂入怀里。”
她从包袱里取出画夹和宣纸，用五彩斑斓的画笔描绘起来，
“要是姐姐、天辰哥、绮罗祭司长、方诤将军，还有汐霏他们也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就好了。”
念到后面三个名字时，苏茗儿的目光变得黯淡了；她轻轻别过头，眼角的泪痣似乎已经化作潋滟的泪光。
“这就是你昨晚保护的城市，茗儿小姐，你守护了这里千家万户的灯火。”
手指在衣兜里忸怩绞紧，夏枫踟蹰着，还是站到了她的身边，
“璃州绝不会忘记这一切。此时的她，正以最美的姿态，感谢你的浴血奋战。”
“可是，这个世界不记得他们了。”
手中的画笔颤动着，止步于宣纸边缘灯火阑珊的点染，苏茗儿抱紧画夹，抚摸着那墨迹斑驳的封面，像是在与泪眼朦胧的故人执手相思，
“所以，茗儿才想用尽全力地活下去，和师兄，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和那些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的故友。”
索道即将到达终点站，车厢中的其他几名乘客纷纷举起手机开始自拍。少女注意到后，也踮起脚，兴致满满地观望起来。
“师兄你瞧！她们好像在给自己画画呢！”
“这是自拍。”
握紧发烫的手机，夏枫舔了舔嘴唇，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渐然加速。
“奇怪，她们为啥不找别人帮忙？”
“大概是因为，这样珍贵的瞬间，自己亲手记录起来会比较有意义吧。”
遥望着渐渐靠近的索道站台，夏枫将手机包入双手的掌心。
“这样的话，茗儿也想和师兄一起‘自拍’！”
敲了敲男孩的后背，少女一歪脑袋，露出棠梨煎雪的皓齿，
“对了，小珑也一起来！”
“我拒绝！！大狸子你快放开我！！”
不顾小白狼的拼命挣扎，苏茗儿把她拎到男孩身边。见夏枫还在犹豫，她主动伸出手，落霞般的眼眸里漾满笑意：
“别害羞嘛！要是师兄不好意思的话，就让茗儿来操作好啦！”
他踌躇着，犹犹豫豫戳开手机的自拍界面。除了小妹和钟芩，男孩再也没有和其他女孩子一起自拍过。不知为何，眼前这个银发悠扬而又盈盈若水的少女总是让他有一种可怕的熟悉感，仿佛那个工于心计的学妹又在此刻间惊悸还魂。曾几何时，钟芩也是这样热情洋溢地来到夏枫身边，叽叽喳喳而又眉目传情，让他彻底迷失在初恋的温柔乡中。待到长夜梦醒，男孩早已如丧家之犬，被无情地抛弃在凛冽的冰原上。
凝视着屏幕里笑意盎然的脸庞，夏枫迟迟没有举起手机。他只是在本能地害怕着，害怕着苏茗儿的接近，害怕着少女身上那种毫无保留的善意。
“真是的！果然还得是人家亲自出马！”
故作生气地一撇嘴，苏茗儿托着男孩的手，将手机举过头顶。她一边搂着满脸抗拒的小白狼，一边紧靠着男孩的胸膛，脸颊上的笑容早已在嘴角浸染成花团锦簇的盛放。
“来！师兄、小珑看这边！三、二、一，椰子！！”
按着夏枫的大拇指，苏茗儿和他一起触动了自拍按钮。电光火石的一瞬，手机相机里留存下少女烟花烂漫的笑眼、泠珑嫌弃万分的鬼脸，以及男孩错愕惊诧的赧颜。
“好开心！”
轻轻抱起小白狼左右摇晃，苏茗儿像刚刚分到糖果的孩童一样撒起欢来，
“小珑！要是九渊也有这种神奇的画术，用在朔北戍边将士们的家书里，天辰哥他们的家人就不会那么担惊受怕了！”
缆车靠站的铃声在耳畔轰然作响，夏枫望着纵声欢笑的少女，嗓子里像是被灌入了淤泥一般，哽塞不已。他很想把手机里的照片打印下来，亲手将它送到苏茗儿的手里；他更想像刚才那样靠近少女，用尽全力去感受那樱色含香的温软，但他的全身却如同石化了般，变得无比僵硬，他甚至连打开手机相册的勇气，都丧失殆尽。
当夜色的华幕再一次笼罩天穹，夏枫陪同苏茗儿漫步在星火升腾的滨江路，心如鼓鸣。苍蓝色的晚风撩拨起少女天河婉转的柔发，将月桂芬芳的馥郁酝酿在男孩微澜迭起的心底。岸边霓虹倒映在缓慢协奏的江流中，散作漫天群星的闪耀，夏枫徜徉在这光影交响的一瞬，只觉满眼璀璨，皆是落幕前的黯然伴奏。
最终，他们走得累了，一起坐在了江边的长椅上。夏枫悄悄往边上挪了挪，让那长裙飘摇的晚风正好填补进两人的空隙间。他攥紧手机，假装回复着课题组的消息，却在不经意间让颤抖的呼吸泄漏了彷徨的心意。
“姐姐… …别… …抛下茗儿呀… …”
少女的呓语如孤鸿缥缈入耳，夏枫斜瞟过来，这才发现苏茗儿已经靠着椅背踏入梦乡。挣扎许久，夏枫唤来一旁正在掌上游戏机上奋战的泠珑，支给她一张钞票，小白狼便欢天喜地地到旁边的夜市摊觅食去了。
“带我… …回家吧，姐姐… …”
屏息敛声坐到她的身边，夏枫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少女的身上。他打量着女孩稚嫩的睡颜，就像是在呵护一朵沾着露水的蔷薇。苏茗儿半阖着眼眸，睫毛似花枝般沐风微颤。一颗星光绽放在眼角，无声地吻过泪痣，化作夏枫心尖上一瓣带痛的抽搐。
明明比夏央大不了多少，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昨晚还那么逞强… …
控制着叹息的力度，夏枫不忍再有过多的直视，只是望向江岸对面的高楼，在那灯红酒绿的角落里寻找着自己的落寞。
对不起，茗儿小姐… …
一手掐在腿上，他咬了咬牙，再次将那个装满现金的信封放入少女的怀里。
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夏枫了…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拥抱所谓的未来… …
就此别过吧… …愿你以后不再孤身一人面对满城风雨… …
最后凝视一眼睡意正酣的苏茗儿，夏枫埋着脑袋，像是要斩断什么似，一头扎入纷纷攘攘的人群中，很快消失在了灯火阑珊的迷蒙处。
回到璃州大学的研究生宿舍时，已临近半夜。夏枫匆匆洗簌完，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感觉全身像浸没在冰水中一样寒冷刺骨。
钟芩是一场空梦，苏茗儿亦是空梦一场… …现在，我选择拒绝踏入梦境，无欲无求，亦会无始无终。
将脑袋蒙入被子里，夏枫强迫自己逃遁进噩梦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