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时光漫溯成伤
临睡前,夏央纠结许久,还是把回家的打算告诉给了哥哥。
“什么,你说… …你要回东岷一趟?”
敲击键盘的手凝滞在半空,夏枫回头望向小妹,眼眸上的高光开始愕然摇颤,
“小央,我们已经快十年没回去了。”
“我知道,哥。”
无精打采地倚靠着门框,夏央攥紧睡衣的领花,目光中的黯然凋零到男孩案台边一沓厚厚的文献中,
“所以,没关系的!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好,爸、爸爸… …应该不会再对我怎么样… …”
原来,夏央马上就要进行高考报名,整理资料时却发现缺失了一份关键的文件。女孩这才想起,十年前兄妹俩的父母闹离婚时,她和夏枫两人如丧家之犬一般被烂醉的父亲扫地出门,那些资料应该尚在家中无人问津。这次她专门挑了个双休的周末,为的就是回到璃州的远郊,回到那个灰冷如铁的镇子里,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筒子楼,悄悄取走那份不堪回首的过往。
听闻妹妹的计划,夏枫一巴掌叩起电脑,连接屏幕和键盘的铰链发出钻心剜骨的尖叫:
“… …你知道那个人是什么货色,小央… …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碰到你!”
捏着拳头骤然起身,夏枫咬着下唇,仿佛在往野兽的脖颈上勒紧钢索。
记忆在震怒中带血撕裂,男孩捂着太阳穴,瘫倒在座位一旁,耳边呵斥着酒瓶碎裂与拳**加的爆鸣。夏央慌忙跑过去,抱着哥哥的脑袋连声安抚:
“哥!没事了,真的没事了!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们俩都会好好地活下去,你说过,我们要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
待到往事熨烫成疤,夏枫倚靠在妹妹怀里,呼吸渐然平静。
“对不起,央儿… …我只是,无法原谅那个混蛋,永远无法原谅… …”
他握住妹妹的手,反过来将那冰凉的纤指包入掌心,
“我陪你一起回去吧。有我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你说过你周末要去机场帮导师接人的吧?”
“没关系,大不了挨顿骂,最糟糕也不过延毕而已。”
碰了碰小妹的鼻头,夏枫勉力挤出一丝笑意,
“放心,你的老哥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就算天塌下来也扛给你看。”
结果,周末出发的时候,天没塌下来,夏枫的身体却垮了下去。
也许是长日的劳累让身体不堪重负,也许是苏茗儿所言的“污秽”开始扩散,夏枫得了重感冒,喷着蒸汽的体温扶摇直上,险些涨破脆弱的水银玻璃管。在匆忙服下几粒感冒药,他用双层口罩把口鼻层层封锁起来,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给尚在酣睡的夏央煎好了培根葱蛋卷。
坐上开往远郊的公交车,夏枫把妹妹护在座位里面,便觉两只眼皮如同挂上了秤砣一样拼命下坠。
“哥,你状态不太好啊,昨晚又熬夜肝论文了吧?”
捧着夏枫买来的浓香奶茶,夏央歪过头,将杯子凑到男孩面前,
“来,啜一口!小妹我不会介意的!”
“打住打住,一车人都看着呢!”
夏枫赶紧将脑袋扭向一边,唯恐沾着病毒的气息喷吐到吸管上。
“什么嘛,嘴巴长别人身上爱咋地咋地,反正在人家心中,老哥你就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努力往夏枫手臂上蹭了蹭,夏央咧开嘴,笑若春水。
“你还是自己享受吧,毕竟今天坐车可是件体力活。”
用手肘碰了碰妹妹肩头,夏枫沉沉吐出口气,滚烫的气息从口罩上沿喷薄而出,在他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的缥缈。
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会和东岷没有交集了,没想到,自己和夏央却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故乡黯然重逢。
对于璃州的大部分市民而言,东岷镇就像老人口中絮絮叨叨的往事一样,曾经的辉煌碾碎成灰,剩下的不过是漫天飘摇的琐碎与聒噪。这座群山环绕的小城镇孤悬在璃州市的辖区边缘,仅靠几条若有若无的公交线充当起内外勾连的脐带。倘若你打算从璃州市中心出发造访此地,至少得留足半日的时间,辗转三、四条公交线路,才能在灰尘扑鼻的摇晃中来到这个铁灰色的边地。
东岷镇有二三十万居民,论人口来说不算弹丸之地,可吊诡的是,璃州市兴建的地铁、高铁及高速公路都像躲避瘟神一样绕东岷而过,连仅有的几条公交线路也像耄耋老者的头发一般稀稀疏疏,在雾霾笼罩、年久失修的公交站台,你得捱上半个钟头才能迎来一辆斑驳陆离、连咳带喘的公交车。
失去矿产资源的输血,满目空巢的东岷已然成为璃州不愿提及的旧伤。
毕竟,上世纪的东岷可是璃州经济腾飞的强劲引擎。依靠堆积如山的金属矿产,无数国企在这片膏腴之地上成长起来,从开采、冶炼到加工,野蛮生长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供养着镇子上无数个嗷嗷待哺的家庭,其中就包括兄妹俩曾经的家。
可这一切,都随着矿脉的枯竭化为泡影,工厂关闭,劳动力流失,经济停滞… …一连串的因果如锁链般绞紧在人们的脖子上,而推倒夏家的第一个骨牌,正来源于父亲的失业。
车窗外的景致从密不透风的高楼变作稀稀疏疏的矮房,再到芳草萋萋的农田,最后,连土地也褪去了最后的妆容,露出苍黄瘠薄的肌理。坦荡如砥的柏油路也在岁月的消磨中逐渐衰老,坑坑洼洼的路面用粗砺的嗓音问候起乘客们的臀部,兄妹俩望向车窗外铁青着脸的天空,东岷的呼唤如招魂般缥缈耳畔。
“对了,哥。”
念念不舍地晃着手中的半杯奶茶,夏央微微敛住鼻息,
“你胳膊那个疤… …还在吗?”
心跳有如古刹惊鸣,夏枫下意识地扯住衣袖,
“早变淡了。”
“那,把袖子卷起来我看看!”
“真没事了~乖,听话,要是冻坏了老哥的手,可就没人给你做好吃的了。”
轻拍起女孩鹅上的刘海,他冲妹妹挤了挤眉。
夏枫当然不会让妹妹看到手臂上那到那条依然醒目的疤痕,他已经下定决心将妹妹的人生隔绝在东岷的噩梦之外,此伤此痕,便是他给命运最好的献祭。
这道伤疤是他在十四岁时留下的。彼时的他还是一个初中生,和年幼的夏央一起生活在东岷冶金厂的职工家属楼里。那是父母婚姻破裂前最后的日子,厂子每况愈下的经营状况让本就酗酒的父亲更加阴郁… …父母争吵的尖利、锅碗瓢盆碎裂的凄厉,以及肢体冲撞的沉闷,交织成兄妹俩童年时光仅有的旋律。每到这个时候,夏枫就会紧紧搂抱住瑟瑟发抖的夏央,两人像丧家之犬一样躲避在房间的一角,而男孩用自己的后背,为妹妹撑起一角稚嫩的天空。
有一天,兄妹俩的父亲,那个叫夏金富的男人,又在夜市上喝得酩酊大醉,拖着污秽不堪的身子回到家中。不出意外,父母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父亲一巴掌将母亲扇倒在桌上,撞得她满脸是血。结果是母亲哭哭啼啼地逃了出去,将兄妹俩扔给了还在发酒疯的丈夫。夏金富打跑了妻子,接连摔碎好几个啤酒瓶,仍不解气,便抓起地上的碎玻璃片,骂骂咧咧地扔向角落里的兄妹… …
结果是男孩挺身而出,为妹妹挡住了锋利的碎片,他自己的手却被划开一条大口,喷涌的鲜血洒在一地碎玻璃上,像雪地上满开的赤梅… …
那晚以后,夏枫张开双臂的身影便永远烙印在夏央的脑海中,成为女孩记忆里永远可以依偎的温存:
“有哥哥在… …不怕… …不会怕的… …”
在以后的岁月里,夏枫在夜深人静给夏央盖被子时,总能听见妹妹抱紧枕头,在熟睡中念叨起这句话。
“哥,我们要到了。”
拽了拽男孩衣角,夏央指着车窗外林立的黑烟囱,
“你说,咱们还会再见到… …爸爸吗?”
“放心,小央,我在呢。”
盖握住妹妹微微发颤的手,夏枫压低眉头,
“还有,不要再叫夏金富‘爸爸’了… …那个混蛋,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