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东岷残梦
在车上颠簸了大半日的时光，夏枫终于拖着烫如烙铁的身子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下车时，他一脚踏空，险些摔倒在路边的泥淖中，多亏夏央一手拽住男孩，用尽全力搀扶住他：
“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不要紧，就是昨晚想了些事。”
勉力扬起嘴角，夏枫抓住路边锈迹斑驳的护栏，却感觉脑袋像灌满了浆糊一样昏昏沉沉。
兄妹俩穿行在尘土飞扬的小镇街巷，东岷的时间仿佛被注入了塑化剂，一切都封装在上个世纪末的黑白底片里：成排的筒子楼像碑林一样灰暗林立，破碎的水泥路如河床一般干旱皲裂；老街两边的商铺招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模糊成海报女郎不可捉摸的诳语，无所事事的人们集聚在大街小巷的麻将馆中，在潺潺若水的洗牌声中涮洗掉大把的光阴，也将洗涮掉旧日风华里那些无处诉说的荣光。
夏枫拉着妹妹的手，匆匆穿过雾色迷蒙的街道，仿佛他们从来都未归属于此。镇子里的年轻面孔已经稀薄成烟，偶尔从茶烟铺的帘子后探出一个纤弱的身影，用了无生气的眼神打量起步履生风的兄妹。那都是比夏央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她们无一例外，一面刷着手中的嬉笑怒骂的短视频，一面还抱着着嗷嗷待哺的婴孩。
“哥，你说她们为啥不去上学啊？”
将掌中余温尚存的小半杯奶茶藏入怀里，夏央拉紧哥哥的手。
“小央。”
夏枫依然在埋头赶路，喑哑的声音弥散在仆仆风尘中，低沉而又疲惫，
“当你议论别人时，一定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样的条件。”
瞳孔在转瞬间凝缩，女孩红着脸，目光耷拉到一边。
是啊，要不是哥哥… …现在的她，大抵也不过如此。
凭记忆找到儿时居住的冶金厂家属区，两人眼前的景致也逐渐褪去铅华，和脑海中某些支离的印象重合起来。一幢幢横平竖直的方块楼在尘雾中依稀显现，皱纹丛生的墙面还疏离着爬山虎残存的筋络，像碑身上佶屈聱牙的铭文。楼下的甬道前拥挤着一辆辆蒙尘许久的汽车，它们大多盖着灰白色的苫布，干瘪的轮胎早已气息奄奄，车衣下露出的部分早已锈蚀成暗黄的枯骨，连车牌也不知所踪。夏枫感到后脊如结霜般冰凉透骨，这些无主的车辆分明早就沦为乱葬岗上的幽魂，埋葬了东岷过去的岁月，召唤着未亡人尚存的骸骨。
不过，在这黯淡无光的底色中，仍有一抹光亮明媚了兄妹俩的眼瞳。
“那边，哥！快看！！”
顺着夏央手指的方向，男孩看到了那家尚在营业的煎饼果子店。
“‘正宗山东老家煎饼’… …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这家店还开着啊… …”
夏枫唏嘘着，心底跃动起一团温暖的篝火。
“那是必须的！‘老家饼’那么好吃，绝对会变成璃州的百年老字号！”
叽叽喳喳闪到哥哥面前，夏央招着手，眸子里迸发出鸟鸣啁啾的雀跃。
“璃州百年老字号不应该是啥火锅小面串串香之类的吗？你这么一说，总有一种石家庄的特色美食是正宗安徽牛肉拌面的味道… …”
“不管啦！反正在人家眼中，这就是代表东岷风味的超赞美食！！”
一摇一摆地在夏枫面前跳起格子，夏央背起手，俨然变回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央小丫”，
“而且，在小妹看来，这家店的味道就像老哥你一样，永远都是那么美好而又温馨的存在呢～”
夏枫愣了片刻，记忆中某些温暖的涟漪伴随着夏央的话语扩散看来。
“正宗山东老家煎饼”，店如其名，是兄妹俩童年中少有的味蕾港湾。这家几尺见方的店铺由一对敦实而又仁厚的山东夫妇经营着，摊在大饼上的煎蛋、肉末、火腿和薄脆永远都是那么厚实，只多不少。兄妹俩放学时总爱挤在拥挤的队伍旁，尽管囊中羞涩，却依然想要努力嗅取一分醇厚的焦香。
“哥，我饿。”
每到这时，小小的夏央总会扯起哥哥的衣角，那双晶莹通透的明眸则会绽放出摇颤欲坠的泪花。
“哥，我冷。”
每到此时，瘦瘦的夏央总会想方设法挤在哥哥的书包下，为的就是不让顾客们喷吐的香气冲撞到自己的鼻下。
夜阑打烊，店主发现了经常露面的两个小孩。善良的夫妇总会重新暖灶，询问着两人要不要当店里的新品试吃员。那时的夏央，双手紧紧捏住书包带子，嘴角的口水已然淌开成河，不想夏枫伸手拦住了她。
“不能吃，央子，咱们给不起钱，但直得起腰。”
抱着妹妹的头，夏枫挡住烟火飘香的杂粮铺子，
“总有一天，我会正大光明地买给你吃，瞧着看吧！”
夏枫做到了。他将每次考到年级第一得来的钢笔、尺规、笔记本贱卖给了校门口的文具店，积攒起一笔微博的存款。他终于领着妹妹大大方方地挤到了老板面前，将一个鼓鼓囊囊、热气腾腾的煎饼袋送到妹妹怀里。兄妹俩找到父母目不能及的地方，坐在台阶上分享起怀中这份油香扑鼻的美食。而每次夏枫总会推脱说自己不饿，一边看着妹妹像小猫一样双手捧着煎饼大快朵颐，一边掏出漏墨的旧钢笔，在旁边默默做起作业。
现在，曾经稚嫩淘气的小妹已然碧玉成莲，踏着哥哥走过的路，成为顶级中学无可挑剔的优等生，夏枫也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将儿时的心酸酵为陈酿。
“老哥老哥，咱们再去尝一尝煎饼吧！这次我请你噢！”
夏央咧开嘴，冲着男孩盈盈欢笑。
“尝是肯定要尝一下的。”
轻拍起小妹的脑袋，夏枫也忍俊不禁，
“不过，等你拿完材料我们再下楼买吧。路上吃，肚饱心更暖。”
沿着青绿流淌的巷道进入楼内，男孩的心跳在冥冥中变得急促。牵着妹妹的手，他本能地挡在夏央的前面，仿佛在下一个楼梯的转角，仿佛在那昏黄炽灯的翳影处，就会突然咆哮起酒瓶碎裂的爆鸣。
比起儿时的记忆，这幢直筒楼在十年的光景里苍老了太多。锈蚀殆尽的护栏，缠绕成团的电线，厚挤如毯的蜘蛛网，以及挤满涂鸦的灰墙，无一不在诉说着人走茶凉的沧桑。将妹妹的手指攥进手心，夏枫咬着唇，牙齿深深嵌入肉里，摸索着，像无风之海上漂泊的帆船。许久，那扇不再熟悉的铁门横亘在两人眼前。
“这地方… …大概早就没人了。”
锈迹斑斑的铁门早已沦为小广告滋生的温床，夏枫不觉后退半步，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麻风病人的脸。
“看，水电催费单！居然是前年的… …”
夏央弯下腰，抓着哥哥的腰身探头探脑，
“那、那我的那些报名材料会不会找不到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深吸一口气，夏枫卷起袖子，示意妹妹后退，
“小央，到楼道口等着。”
“人家想和老哥待在一起！”
“乖，听话。”
男孩的眼神犹如熔岩淬火，熔铸出无可置疑的坚定。夏央只好搓着手，溜到转角处的栏杆后。
“夏金富，滚出来。”
他抡起拳头，砸在门上，一声一声，叩问起凝滞于此的时光。
夏枫并不害怕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会摔门而出，他甚至期望会有扇风带血的巴掌炸到自己脸上，让所有的恩怨情仇尽情喷薄。
可到底还是造化弄人，铁门用麻木的颤抖回应着男孩的锤击，锈红色的铁屑如尘埃般纷纷扬扬，将夏枫的力气淹没在无声的飘零中。
“爸爸——那个男人，他不在吗？”
从阴影中探出半个身子，夏央怯生生地发问。
“早就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朝门上狠狠啐了一口，夏枫沉重地咳嗽了几声，目光落到窗外的水泥支架上。
“有办法了。”
“等一下，哥，太危险了！”
夏央尖叫一声，跑过去想要拉住夏枫，可他早已抢先一步，摇晃着身体翻出护栏，站到了十层楼高的户外支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