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幻痛之渊
时间被等待冷凝成灰,就在夏央犹豫着是否要拨通哥哥的电话时,铁门咳嗽一声,带痰的呻吟在楼道里扩散开来,将肺痨般的尘埃咳得到处都是。
“进来吧,这鬼地方怕是半辈子没来过人了。”
扶着锈迹斑驳的门框,夏枫冲妹妹晃晃手,瞳仁周围的血丝早已密如蛛网。
在男孩的带领下,夏央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入屋内。童年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渗血重现,她抓住裙裾的一角,牙缝间的气息抽离成啜泣般的战栗。老屋的装潢大体保留着兄妹俩离开时的样子:破损的柜门,耷拉下来的墙纸,残缺的窗户,烧得只剩一半的窗帘,以及塌下一角的双人床。本该悬挂着全家福的墙壁上只留下歪挂着的相框,藏青色的霉菌从墙角的边缘烧灼过来,将本该是阖家欢笑的位置炮烙出一个偌大的伤口。
夏央走到相框前,不住抚摸起残存在框沿的相纸,清如溪涧的眼眸蒙上了胧月似的翳影。
“哥… …你说,爸、妈他们…过得还好么?”
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夏枫别过头,将脸庞埋入背光的阴影里。
“十年来,他们可没关心过我们的死活。”
“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 …”
“所以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小央。”
踉跄着握住妹妹的手,男孩的喉结颤动着,似乎在压抑着洪流的涌动,
“我们不会再被任何人抛弃… …因为我们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高山。”
男孩的手在发抖,冰凉到彻骨的地步。夏央抿紧嘴唇,反手包住哥哥的手指,只觉鼻腔里的酸楚已如烈酒般酩酊袭人。
在哥哥的帮助下,她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找到了报名所需的文件。临走前,夏央提出想简单打扫一下屋子。
“哥,你就别拦我了。我只是想,好好地和这里告个别。也许以后,我们就真的变成一飘万里的蒲公英,永远不会回到东岷了。”
踟蹰片刻,夏枫点点头。
“那你要小心,别被虫子咬了,不要捡碎玻璃,更不要爬高去擦窗户… …”
“知道啦,哥!”
夏央狡黠一笑,踮起脚,伸出食指按了按哥哥的鼻头,
“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在大扫除前唠唠叨叨,啰里八嗦的呢~”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央小丫毛手毛脚,天天给我捅篓子。”
将妹妹的手指包回手心,夏枫瞪着眼,故作愠怒,
“好啦,我去下面的煎饼果子店给你带好吃的。放心,一定在里面给你加上满汉全席。”
“嘿嘿,最爱老哥啦!”
张开双臂想要将男孩搂入怀里,不料夏枫抢先一步,跌跌撞撞溜向门边。不知是没注意还是状态不佳,夏枫在出门前踢到门槛,差点在楼道摔个四脚朝天。
“哥——!你真的没事吗?等下我去买吧!”
心跳跟着他磕绊一下,夏央揪住衣领,惊悸呼喊。
“放心,老哥身体好着呢… …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办到!”
真是的… …总是这么逞强,就好像,他还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优等生一样… …
唇角在不觉间悄然上扬,她绞着手,眉目低回,
可我们早就回不到过去了呀,哥… …
从橱柜里找出蒙尘许久的扫帚,夏央戴着手套,在房间里轻轻打扫起来。
她从桌底下扫出成堆的啤酒瓶,支离破碎的瓶身里依稀晃荡着浑浊的酒液;
她从冰箱旁清理出一箱尚未开封的牛奶,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早已斑驳难辨,但女孩却未闻到任何的异味;
她在擦拭洗衣机时,发现了滚筒里拧成麻花的汗衫和短裤,用手试了试,夏央惊奇地发现这些衣物还是湿的。
也许,是昨天下雨时,雨水从玻璃破口漏进来了吧。
轻按住胸口惴惴摇颤的心跳,夏央赶紧关好桶盖。
清理中,她也意外收获了宝藏——兄妹俩在儿童节时拍摄的合照。那时,尚是垂髫孩童的夏央刚参加完小学的文艺汇演,小脸上氤氲的舞台妆像溏心蛋一样红润浓艳。夏枫则牵着妹妹的手,弯腰把一个道具公主冠戴在她的头上。
夏央想起,彼时彼刻,在别的孩子都有家人到场喝彩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正在为离婚的事闹得天翻地覆。从初中请假赶来的夏枫是她到场的唯一亲人。
胸脯中的暖意如蒸汽般晕染开来,她从遍布裂纹的相框中取出照片,将之按在自己的心口,冥冥中,女孩仿佛听到了那独属于兄妹俩的心弦共鸣。
恍惚间,耳畔传来铁门开合的呻吟声,同时回荡身边的,还有塑料袋窸窣的摩擦音。夏央的胸膛中跃动起炉火拳拳的跃动,她握紧照片,一路撒着欢奔向玄关:
“哥!你回来啦!你看人家找到了什么?我要向全世界炫耀,小央有一个全宇宙最耀眼、最有爱的——”
话说到一半,女孩噎住了,一任所有的欢喜在顷刻间急遽凝冻。
此刻间,堵在房门前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哥哥,而是一个胡子拉碴,嶙峋佶屈的黢黑塔松。
哆嗦着后退几步,夏央紧紧贴住墙壁,开始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制住她的喉咙,想要将她掐死在童年的永夜里。
“爸… …爸… …”
死死抱住身子,她大口喘息着,如同溺水者般惊悸呛咳,喉咙中挤出破碎不堪的音节。就算相隔十年,纵使血亲反目,即便沧海桑田,夏央依然从那张墓穴般阴鸷沉郁的黑瞳里,认出了记忆中那片最滚烫的翳影。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夏央阔别十年的生父,夏金富。
“央子。”
父亲的嗓音肿胀而迟缓,恍若沼泽里半朽的枯木,
“是你么… …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那疯婆娘留下来的破包袱就像这些年的烂账一样,砸在手里都没人要。”
他直勾勾地盯着女孩,深陷在眼窝里的目光遍布血丝,让人想起绞刑架上猩红淋漓的铁蒺藜。一股半酣酸腐的劣质酒精气灼入鼻中,夏央望着父亲烧红的眼眸,看着他塑料袋里七零八落的啤酒瓶,来自童年的瘴气反刍入喉,将她最后的勇气也蒸发殆尽。
“我… …我不是有意打扰… …可是… …”
“王八羔子!你和你那狗娘养的哥全他吗都是白眼狼!老子白白养出两条忘恩负义的狗,两条不知好歹、到处乱窜的野狗!”
父亲手中塑料袋摔落在地,酒瓶迸裂的啸叫声轰然炸响。夏央蜷缩在地,在墙角抱成一团,如丧家之犬般惊恐战栗。
“说!你从你妈那里滚回来干什么?!想要生活费?门儿都没有!你和那个贱女人全都是一路货色,想把我老夏家吃干抹尽,然后再一脚把老子踢开!说!你从家里偷了多少东西?吃进去的全都给老子吐出来!你今天一个子儿也别想从这里拿走!”
“不是这样的… …爸爸… …别这样… …”
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夏央啜泣着,惊惧的泪珠从眼角渗透而出,在蒙满灰尘的地板上开出大朵的残红。
“不过,话说回来,央子… …你现在这个年纪,养你的男人怕是少不到哪里去吧… …”
神经质般嗤笑一声,夏金富倚靠着吱呀作响的下水管道,斜眼打量起瑟瑟发抖的女儿,
“改天我就找到你的厂子去,让你的男人们看看,那疯婆娘留下来的野种到底是什么胚子… …老子要让那女人也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
“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 …我也还在读书,小央… …不想再看到你们两个互相伤害的样子了!”
挣扎着发出声音,夏央的手指在肩膀上掐出血印。
“读书?”
从鼻孔中哼出呛人的不屑,夏金富从塑料袋里拖出酒瓶,斜眼睥睨,
“你就是个赔钱货,央子,女娃子读书有个屁的用。你读得出来么?读出来干什么?到头来把自己熬成黄脸婆,跟菜市场上烂掉的水果有啥区别?”
“可是,我要考大学,爸爸!”
苍白的手指暗中攥成拳头,夏央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睛,坚定开口,
”… …要考最好的大学,走出东岷,走出璃州,去见识更广更美的世界,像哥哥一样,成为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 …就算是女孩子,我也… …一定要做到!!”
满眼醉意在顷刻间惊颤冷凝,夏金富愣住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青筋暴起的头颅,愕然而又惶惧地注视着泪眼朦胧的女儿,仿佛是在打量一个离经叛道的怪胎,
“孽畜。”
他嗫嚅着,从干枯的唇缝间挤出枯槁的气息,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话的?你妈教你的?是你妈让你用这一套乱七八糟的疯话来对付我的?”
“是我自己要说的,爸… …就算没有钱,没有任何的依靠,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可以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我们并非生来,就是如此的卑微——爸!”
“满口胡言的小妖精——看老子替你妈不打断你的腿!”
借着酒劲发起狂来,夏金富烧红了眼,操起案台上的擀面杖,冲着挺胸抬头的女儿挥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