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醉不成欢惨将别
“住手,老家伙!”
高扬头顶的木棍凝在半空,摇颤着,似风中挣扎的残枝。夏金富满眼凶悍地回头,只见夏枫早已咬紧牙关拄在了身后。他用只手牢牢掐住父亲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拎着袋子,其中的煎饼已然用饱满的香气将袋身胀得满满当当。
男孩的太阳穴在冒汗,滚烫的前额和冰凉的后背在身体里激荡成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集中起残存的气力,他竭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不孝的东西。”
夏金富斥骂着,一甩袖子,将夏枫甩向屋子的一角。男孩跌跌撞撞,差点摔倒在墙角的碎玻璃中。夏央连忙跑过去,搂抱住哥哥的手臂:
“哥!”
“拿着… …小央。”
把煎饼塞到女孩怀里,夏枫喷吐着灼热的鼻息,摇晃起身。他攥紧拳头,微微张开双臂,将妹妹荫庇到自己的羽翼下。
瞳孔上的高光如雨打浮萍般漾动着,夏央睁大眼,意识到多年前她在学校里被顽童欺负时,匆匆赶来的哥哥也是这样把她护在身后的。
“你还有胆踏进这个家门啊,夏枫。”
横眉嗤笑一声,夏金富倚靠在半朽的橱柜边,冷眼凝视着久别的长子,
“当年你跟着我,老子好心供你吃供你穿,结果呢?你他妈的跟你娘一个德性,翅膀硬了就把老子踹在一边,我倒还不如当初就养一条会摇尾巴的狗!!”
“话说清楚,夏金富,我的高中和大学没有花过你一分钱。”
右臂轻轻抬起将妹妹拦在身后,夏枫眯着眼,眸子里凝铸着铁一般的灰冷,
“当年,你撕掉了北关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把我一个人锁在这里,用皮带抽,用酒瓶砸,用棒槌捶,甚至还想让矿区的人把我绑到山里去。很可惜,老家伙,你毁不掉我,更别想毁掉小央。”
“所以你现在挣几个子呢?娶到媳妇儿没?你现在怕是连璃州的半间茅厕都买不起吧?!”
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夏金富抬起头,露出瞳仁周围浑浊的眼白,
“小兔崽子,没了老子你支棱不起来!老子给你命给你家给你钱,你就是这么来报答老子的?我呸!!”
“枉为人父之类的废话我已经不想再说了,夏金富,你还是没弄明白,所谓子女,并不是父母的附属品。如果你只想着把他们捆绑在你失败的人生上,那么很抱歉,我和小央有权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未来。”
手心里的温度在冰凉和温热间来回涌动,夏枫尽力压制着嗓音中汹涌的暗火,
“而且,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我已经大学毕业,正在攻读民间文学的硕士学位。小央也在璃州最好的中学里备战高考,我会竭尽所能为她提供最好的条件。只要夏枫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来破坏小央的人生,特别是你,老东西。”
“反了!儿子爬到老子头上来了,不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了!!”
一拳锤在案板上,夏金富咆哮着,逼上前去,
“老子以前在厂子里没日没夜地干,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既然有闲钱送夏央去读书,那一定也有余粮来孝敬老子。你已经成年了,夏枫,也该轮到你来尽尽孝道了!”
“做梦去吧,我夏枫挣的钱,一分一厘都不会给你。”
沉闷咳嗽几声,夏枫迎着父亲火辣辣的目光,坚定抬头,
“而小央,我会把她供到大学毕业,如果她愿意,我也会把她供到博士毕业,甚至送她出国深造。这一切都是你这个愚蠢、粗暴、自以为是而又鼠目寸光的醉鬼给不了她的。你和那个女人给不了的幸福,我会亲手把它送给小央!”
“混账东西,你也配和老子说这些?看我不打断你的后脊骨!”
夏金富气血攻心,顺起袋子里的啤酒瓶就往男孩身上砸。夏枫竭尽全力,死死掐住父亲的手腕,想将他逼出门外。
“老子… …真他妈后悔生下你这个孽子,夏枫… …早知这样,我当初就该把你丢给那些乡巴佬,让你去农村种一辈子的地… …”
“我… …从不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我恨你的暴戾恣睢,恨你们两个的冷酷无情,但我也深爱着小央,爱着她生活的这个世界… …我因成为小央的哥哥而无比骄傲… …”
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夏枫和父亲僵持着,气喘吁吁,
“快跑,小央,跑啊… …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
到底敌不过汹涌肆虐的病魔,男孩的力气被高涨的体温稀释殆尽。夏金富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夏枫便像散了架的稻草人一样,一头撞倒在地。
“哥哥!”
连哭带喊地扑过去,夏央抱住满身污浊的男孩,用尽全力想要将他抱在怀里。夏金富则喷吐着满腔的酒气,瞪大猩红的双眼,一步一颤逼近兄妹。
“跑… …小央… …永远… …不要回头… …”
挣脱妹妹的怀抱,夏枫集中最后的力量扑击向前,趴在地上拼命抱住父亲的腿。不料夏金富反脚一踢,踹在男孩的小腹。夏枫呻吟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狗东西,你倒是吠啊!老子要让你看看谁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子!”
狠命踢打着蜷缩在地的男孩,夏金富咒骂着,唇齿间喷涌出淋漓带刺的恶语,
“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到头来一分钱都拿不回来,读书读到茅屎坑里去了!小兔崽子,看老子不好好教训你!!”
“爸爸… …别打了,求求你别打哥哥了!!”
夏央哭喊着,使劲抱住发狂的父亲,
“都是我的错… …都怪我以前从妈妈那里逃出去,任性地去找哥哥… …”
“死丫头,滚一边去!!”
粗暴地甩开手臂,夏金富一巴掌扇到女儿脸上,纤弱的夏央便如枯叶般栽到墙边。草莓发卡被撞落在地,披散下来的乌发遮掩住女孩梨花带雨的脸庞,却挡不了额上斑驳啜泣的殷红。
“老东西… …你怎么能… …下得去手!”
艰难爬行到夏金富的脚边,男孩攥紧一片碎瓦,用尽全力,刺向父亲的脚掌。不想男人发觉了他的企图,转身踢掉瓦片,抡起地上的擀面杖,对夏枫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到将儿子揍得满身淤青,他仍不解气,抓起酒瓶,步步逼向口鼻流血的夏枫。
这时,夏央却不顾一切地扑爬过来,张开双臂,用自己柔弱的身子阻挡在血眼猩红的父亲和伤痕累累的兄长之间。
“爸爸… …如果你一定要伤害哥哥… …那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一股电流如迅雷般涌过全身,夏枫睁大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庇佑着自己的弱小身影,竟然是他从小保护的妹妹。
“爬开点!老子先收拾了这个不孝子,再把你一脚踢回死婆娘那里去!”
夏金富恶狠狠地谩骂道,冲女儿挥舞起手里的酒瓶。女孩的双臂开始不自觉地摇颤,她就像暴风雨中的雏鸟一般,惶恐不安地战栗起来。额上流淌的鲜血和眼边热泪相互交融,焕发出火流星般灼灼熨烫的光芒。尽管如此,夏央还是要紧嘴唇,抬眸向上死死盯住野兽一样的男人,一任纵横的泪流模糊泣血的花颜。
“我已经长大了,爸爸… …小央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哥哥背后抹眼泪的爱哭鬼了… …”
她呢喃着,破碎的声线浸泡在淋漓的花雨中,恰如瓣瓣残樱随风飒踏,
“哥哥… …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豁出一切,小央也要拼命守护好他… …如果你还要像以前那样执迷不悟,那你干脆就把女儿这条命拿去吧!!”
最后的嘶吼犹如箭落花田,在女孩柔嫩的嗓音中击溅起喑哑带血的悲怆。夏金富怔住了,耳畔犹如惊雷炸响,满腔浊酒全部榨作惊汗溢满后脊。许久,他踉跄着退到灶台边,一屁股瘫坐在满地的灰烬中。
“滚。”
一把拎起身边的酒瓶,夏金富把它在墙上撞得粉碎,
“别让老子再看到你们。”
搀扶起遍体鳞伤的哥哥,夏央驮负着气息奄奄的夏枫,一瘸一拐挪向门边。
“夏家毁了!东岷完了!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啊,是要叫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断子绝孙啊!!”
身后传来父亲歇斯底里的狂吠,夏央紧紧贴住男孩的胸膛,眼角溢出的泪水洒落在他的伤口上,璨若星尘。
“我们回家,哥哥… …”
她啜泣起来,拼命感着男孩残烛摇曳的心跳,
“只要有小央在… …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们也永远可以… …彼此依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