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助教上任第一天，夏枫起床时想起师兄前日里的嘱托，只觉两眼昏沉，重似千钧。
硬着头皮也得上了。他在食堂匆匆糊弄了几口早饭，从导师办公室拿来花名册，便提前去阶梯教室做准备了。“中国古代文学史”是本专业的必修类课程，整个文学院的大一新生都得来听，再加上其它院系的旁听生，前来上课的学生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因此，教务处专门把这门课安排在了大礼堂，这无疑给助教的工作增添了不小的挑战。夏枫在上课前专门调试了设备，帮老师抽查了部分作业，还将课上要用的参考文献整理成表格发送到学院群里。
一切准备妥当，唯一的隐患就是师兄师姐们谈之色变的“老K”了。这要这货不捅篓子，男孩坚信自己可以把这份工作干到结课。
在进入礼堂前，一群本科生端着豆浆包子吵吵闹闹经过他的身边：
“喂，你看群里消息了吗？千万别在晚上十点以后出宿舍！学校最近闹鬼闹得超厉害！”
“真的假的？就咱学校这破烂地，啥鬼瞧得上？穷鬼么？”
“嗨，还真别说，我一个数院的同学大晚上从市区回来，路过情人坡，看见一个全身刷白的女孩子在黑漆漆的湖面上行走！真的！全身雪白！只有眼睛是血红血红的，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那哥们屁滚尿流，差点没摔到沟里去！”
“还有食堂也是！最近午夜总是穿出莫名其妙的声音！听住雁园的朋友说，那声音… …就像狼人在满月时的嚎叫一样！！怪瘆人的！！！”
… …
又是校园灵异故事啊… …看来每所大学的校园传说都是大同小异的… …夏枫想起以前在蓟潭大学时那些挥之不去的僵尸传闻，嘴角浮现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对于民间文学专业的硕士生而言，校园传说也是他们的研究对象。只是夏枫的研究方向并不在此，他最近正在为整理楚地巫祀文化的口述祷词而头疼不已。
接近八点上课的时分，原本空荡荡的礼堂逐渐挤满了睡眼迷蒙的学生。对照着花名册和往日的点名照片，夏枫注意到坐在第二排边上那个打着耳钉，烫着满头张扬红发的健硕男生。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老K”了，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坐到如此靠前的位置。
只见老K正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捧着手机和左右朋友鏖战正酣。男孩蹙起眉头，攥紧的拳头几经收舒，还是摊平在已经起皱的花名册上。
“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我叫夏枫，是林教授新一届的硕士生。从今天起，由我来担任这门课的助教… …”
男孩话音未落，前排位置上传来一阵嘘声。不用多说，老K已经大摇大摆地把手机架在桌上，手指在屏幕上噼啪跳跃：
“才滚走一条四眼虫，又来一只干巴狗，没劲。”
滚烫的血液在脑门中暴涨开来，夏枫压低眉头，冷冷盯向老K。
可与此同时，几百号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扫在他的脸上。台下响起蚊鸣嗡嗡的议论声，更有甚者举起手机悄悄对准两人，缺乏乐子的学生们似乎很愿意看到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硕士生和地头蛇硬碰硬拼得头破血流。
夏枫正欲发作，不知为何，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夏央在深夜伏案苦读的背影。
深深吸入一口气，男孩还是压制住了汹涌的怒火。
他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背井离乡孤注一掷的求学少年了，在蓟大，他可以无知无畏；在家乡，他必须深思熟虑。
男孩选择忽视对方，开始了上课前的提问。
按照导师的习惯，助教需要在上课前面向全体学生提问，提问内容是上次的授课内容。夏枫翻了翻上节课的讲义，挑选出几个问题，
“现在开始提问，如果回答正确，会给大家在平时分中加上相应的分数。第一个问题，请听好：‘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及创作主张是什么？”
犹若一记闷棍当头落下，议论纷纷的大礼堂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大部分学生都耷拉着脑袋，恨不得将自己缩到座位下面去。夏枫扫视一圈，竟然没能和一个学生对上目光。
“不用严谨解释，知道大致含义也好。”
卷起手中花名册，男孩双手撑在讲台上，就像盛装登台的舞者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
“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记得住？写个破玩意儿还分东西南北，难不成我洗澡时朝着江对面哼上一曲还会被叫做‘江北歌手’？”
不用说，又是老K在起哄。四周爆发出星星点点的窃笑，夏枫将花名册剁到桌上，用惊堂木般的声势镇摄住台下的学生，
“如果丢人现眼可以挣学分，你一定会是璃大史上最快毕业的学生，没准还能那个优秀毕业生的名头。”
满腔烈焰溢出胸腔，夏枫毫不客气地回击过去，目光灼灼，
“把不学无术当尚方宝剑到处炫耀，你丢了中文系的脸，还脏了大家伙的眼。下次再干扰课堂秩序，对不起，这里不欢迎你，自己滚到教务处解释去。”
“傻X，给点脸你他妈的还灿烂起来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 …”
夏枫横眉冷竖，拿起电话就要打通保卫处的电话，耳边却传来珠圆玉润的不平之鸣，像四月的光洒进浣花的江：
“打听？打听什么？打听你无理取闹玩世不恭油嘴滑舌脑满肠肥而又恬不知耻的丰功伟绩？那本姑娘要好好打听，打他个酣畅淋漓，打他个肝胆俱裂，打他个魂飞魄散三生叹！”
礼堂中后排，一位银发宛转，而又长裙委地的少女含笑起身；鬓角发丝亦如流风回雪飘扬耳畔，却拂不尽炯炯赤眸中跃动的焰火。
和往日的巫女打扮不同，少女修身的毛衣和打底的衬衫相得益彰，让她不动声色地融合在大一的女生间，毫无破绽。
瞳孔在雪风中缓缓凝缩，夏枫攥紧桌沿，太阳穴上扎出麦芒明锐的汗珠。
苏茗儿，这个宿命般的女孩，还是这样突兀地闯进了他的生活。
“失礼了。”
习惯性地抖抖袖子，月色溶溶的少女朝向讲台，明眸生辉，
“师兄，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了。”
前排的老K刚想暴怒而起，被几个朋友劝住了：
“哥，这妞以前没怎么见过，先试试深浅。”
“所谓江西诗派，无非八字：‘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尊杜诗为宗，好奇典，押险韵，以鲁直、履常之辈最得风流，故被尊为一祖三宗。”
苏茗儿枫红的目光似小提琴悠长流淌的独奏，穿过大半个礼堂，倾泻进男孩的眼中，仿佛那只是为他一人准备的剧场独白，
“都说盛唐落幕诗家式微，我倒觉得一代江山一帘梦。或许，宋人在合辙押韵中踏遍了前朝的繁华，自然也会在残山剩水里品尽黍离的余味。”
礼堂里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夏枫暗中收回双手，借着裤缝吸尽掌心里的汗珠。
“所以，可以给我加分了吗，师兄？”
不待男孩回答，苏茗儿背起小手，冲着他盈盈一笑。
“很好，大家要向这位同学学习。作为中文系的学生，要学会明辨是非！”
点点头示意少女坐下，夏枫在花名册上飞快检索起来。得想办法稳住场子，下课后再去管这丫头到底是怎么混进课堂的。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男孩真的在点名页上找到了少女的名字：
“苏茗儿，文学院20XX级中国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学号20XX18980141。”
上下牙关狠狠磕碰在一起，夏枫的喉头滚动片刻，却迟迟咽不下口水。不可能，花名册是从教务网上直接下载的，只有具备正式学籍的学生才会出现在上面。苏茗儿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鬼丫头怎么可能凭空闪现？
百般疑惑间，导师的短信发了过来：他在路上要耽误几分钟，夏枫还得提问。
“大家的复习情况不容乐观，所以我还要提一个问题。”
缓缓叹出口气，夏枫只得再次翻开讲义，
“听好了：方苞、姚鼐等作家属于哪个文学派别？”
整个礼堂只有一人高高举起了手：苏茗儿撑在前排座位上左右晃动手臂，俨然是攻城战中第一位登城的战士，在垛堞上挥舞着军旗。她歪头注视着男孩，流溢眼角的眸光斟满欢歌。
“切，装X装上瘾了，怕不是犯了啥大病！”
抬腿搭在前排靠背上，老K往过道啐上一口，忿忿张嘴。
“你来说，苏茗儿同学。”
“模山范水，义理兼备，是为桐城文宗。”
这一次，少女依然干净利落地给出了答案。
“随便百度一查就能知道的东西，还跟个宝贝似的在这儿瞎嘚瑟… …”
“杨某天同学，请你立即离开课堂！”
夏枫忍无可忍，终于发出呵斥。没想到老K竟然一巴掌扇掉桌上的书本，满脸戾气地窜起身来：
“怎么着？大爷我还偏不走了！你他妈也不瞧瞧自个是谁，敢对老子这样说话… …”
男孩阴沉着脸朝老K快步逼近，对方也毫不示弱，撸起袖子摆开了干架的姿势，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苏茗儿突然跃上桌子，踩着漏过木格长窗的阳光，轻轻落到两人中间。
“师兄。”
濯风的玉手将夏枫拦在一边，少女转身面向肆意恣睢的老K，眸光灼热，
“这位同窗，看来您对茗儿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呢。”
“别以为大爷不敢动你！老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臭女人… …”
“什么叫‘自以为是’？就因为茗儿让大家知道了你的孤陋寡闻而又自视甚高的嘴脸？就因为你的生命丑陋到连风花雪月也无法拯救的地步了？”
少女的柳眉微微下压，繁樱成海的赤瞳淬炼出烙铁般的坚韧，
“本姑娘现在就告诉你，这些回答中的每一个字句，茗儿都在修习中焚香诵读过，更在沙场上流泪吟唱过。这些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诗词曲赋，都在千百年间庇佑了无数苍生黎民的朝朝暮暮…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多少同袍把这些字字珠玑的章句唱成了自己的挽歌，唱进了屹立朔北的墓碑，区区鼠辈哪来资格大放厥词？”
“鬼扯都扯出花来了… …”
“那我就让你看看，那些承载生死的文字。”
苏茗儿摊开手心，眉目中流动的光芒变得凛冽起来，
“继续刚才的回答… …还是桐城派，还是姚鼐，就看看茗儿最喜欢的那句话吧。”
冷冷抬起眼眸，少女的眼瞳中结出嫣红的冰晶，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仿佛是注入了强力的镇静剂，老K凶蛮的眼神在经历了错愕、惊慌、恐惧和崩溃后，突然变得麻木而悲凉，他一屁股坐倒在身边的空位上，大口喘息着，脖颈边的衣领早已被汗水彻底湿透，就好像是刚刚从亡命的逃杀中幸存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礼堂中的同学目瞪口呆，往日里横行霸道的老K竟然如一只路过屠场的羔羊一样，大汗淋漓地斜靠一旁，被人搀回座位。
“下课见，师兄… …茗儿有话对你说。”
凋零的轻叹化作落红散落风中，少女用胳膊肘碰碰男孩，也匆匆返回了座位。就在两人擦肩的刹那，夏枫在苏茗儿的眼里看到了星火扑闪的泪光。
苍山负雪… …明烛天南… …这是姚鼐《登泰山记》中的话，男孩亦曾在某个夏日的傍晚反复吟诵。它究竟有怎样的魔力，竟然让两个人就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样？
夏枫来不及思索了，因为导师已经夹着讲义站在了礼堂的入口处，一天的课程正式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