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师妹还是亲妹？！
“夏枫，中排那姑娘，染着一头白发那个，看见没？你去关注一下。”
下课时，导师接过夏枫手里的水杯，拍拍他的肩膀，
“这年头还有上课抢着问题的本科生，而且句句答在点子上，实在是难得。你和她聊聊，早点招她进组，也算是为师门觅得棵做学问的好苗子。”
“好的，老师。”
夏枫点点头，目送着须发皆白的老教授踱步出门。学生们如退潮逐渐散去，他硬着头皮，缓缓走向大礼堂的中央。正午的阳光透过窸窣的树枝，漏过檀木长窗上的七彩琉璃，倾泻在她独坐的位置上，仿佛圆形剧场的聚光灯，将少女簇拥在暖意温融的盛放中。
凝视着掌心中的书卷，苏茗儿一手提起狼毫，时而思忖，时而挥墨，颦蹙的雪眉如负千钧，却又释尽风华。夏枫屏住呼吸，他太害怕自己颤动的鼻息，惊动了少女纤尘不染的眸。
“又见了面呢，师～兄～”
悬空的狼毫消失在翻飞的蝴蝶间，苏茗儿合上书，冲着她莞尔一笑，
“难怪姐姐说过，缘生缘灭，皆是菩提命定。茗儿不会辜负和她生死相依的伙伴，无论是往世还是今生。”
深深吸入口气，夏枫注视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少女。那些辉映成歌的音符流溢在银白胜羽的秀发上，为苏茗儿纤巧的身形勾勒出耀眼的轮廓。她就像一位在神圣礼赞中缓缓下凡的天使，纯如初雪的花颜交融在淡金色的咏叹中，仿佛只是回眸一眼，便俘获了世间的千万种信仰。
“你是怎么… …找到这里来的？”
许久，男孩才控制住难以挪动的目光，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说起这个，茗儿才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问你！”
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流光，她踏着小碎步来到夏枫身边，
“先拿刚刚师尊讲解的经义来说吧，人家其实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向师兄请教哦！”
“别，你可是泡在经史子集里长大的雪巫女，我区区一个文学硕士在你面前不得跟个白丁似的？”
“错，错上加错，师兄！茗儿现在是你的小师妹，什么雪巫女还是雪菩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人家统统不知道喔！”
故作狡黠地眨眨眼，苏茗儿凑到男孩身边，摊开用淡墨行楷记的笔记，
“你要是不好好给茗儿解答，人家就到你师父那里告状去！师兄啊师兄，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些功课都是小师妹偷偷帮你完成的吧！”
差点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夏枫想起先前拓片上那些神秘的注文，如梦初醒。
没有办法，他只好装模作样给苏茗儿“讲解”起来。
这丫头… …净拿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来试探我，她究竟想干什么？
疑惑间，苏茗儿踮脚贴近男孩的右肩，一手搭在书包背带上，
“等等师兄！你后脑勺好像有一只黑蜘蛛，还是毛绒带刺的那种！”
“是吗？我看看。”
夏枫正欲打开手机的前置镜头，不料对方压住他的手腕，冲他俏皮眨眼，
“且慢！这点小事怎能麻烦师兄亲自出手呢？还是让茗儿来代劳吧！”
“别靠这么近，苏茗儿小姐，会被别人看见的… …”
少女温热的气息如花潮般馨香扑来，又如流玉的纤指一样，撩拨起夏枫沉郁已久的心弦。他正欲后退半步，却不想苏茗儿早已抓住了他的肩带，顺势将男孩的书包抹下后背：
“锵锵，师兄上当了！！”
“什么鬼？？把包还给我！！”
夏枫发觉过来，苏茗儿已经抱着他的书包一溜烟蹿出礼堂。他甩开步子拼命追赶上去，包里的电脑可装着他还未见刊的论文和研究材料，要就这么丢了，他就得搬到资料室去和师兄当邻居了。
少女像一只轻盈的雨燕，以春风飒沓的流影剪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夏枫则在后面追得跌跌撞撞，险些撞上路旁的外卖小哥。
两人在璃州大学的校园里追逐许久，从半山腰一路蜿蜒登峰。终于，苏茗儿停在山顶的揽胜阁边，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开怀嬉笑：
“这就叫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啧啧，没想到，连师兄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你到底… …要闹哪样… …苏茗儿… …”
几乎是匍匐着赶到少女面前，夏枫双臂撑在膝盖上大口吐息，煞白的脸庞上早已是怒汗淋漓，
“我们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这样… …瞎折腾… …”
“可我们有缘有份，人家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的你！”
确认四周无人，苏茗儿抹着莹润含笑的嘴角，手指一弹，灰头土脸的书包便轻轻落在他的面前，
“谁叫你上次不辞而别呢，夏大公子？这点苦头，就当是一点小小的惩罚吧。”
抚摸着手腕上云纹游走的玉镯，少女歪过头，斜挂耳畔的星尘吊坠亦是狡黠眨眸，
“再说，要不是茗儿略施小计，你肯来这里赴约吗？”
“赴约？”
紧紧搂住书包，夏枫抬起头，这才发现这间屹立山顶的八角阁楼并不是什么观景台，而是一家茶餐厅。
“走吧，师兄～”
双手枕在脑后迈开步子，少女哼哼吟曲，把他甩在身后，
“从来都是别人来请茗儿的客，这次你就好好偷着乐吧。”
两人在靠近江边的席位落座。苏茗儿的目光果然独到，此处扼守璃州大学的制高点，足以俯瞰大半个璃州市区的胜景。她简单点上几份小食果子，从锦囊中取出炊具茶器，开始在男孩面前烹汤煎茶。
“碧潭眠雪，产自皇都近畿的望曦平原，茶株栉风沐雪，历经三载霜降方可采撷。其香馥郁浓酽，其色澄澈空明，其性冰清入骨，其味醇厚悠长，《茶经》有云：‘春来欲作独醒人，自汲寒泉煮茗新’，我亦深以为然。”
琥珀色的茶汤在夏枫的注目中潺潺灌注，少女弯腰垂眸，润泽流香的声线在浓白的氤氲中绵柔流转，
“在烟江曦城，这可是王公贵族们的雅集常客，深得当今太子天璇萧的喜爱，就连梵心院也没有几个祭司能享用得起。茗儿第一次尝到它时，还是姐姐偷偷给我带回来的。”
明眸中的萤火扑闪片刻，她双手奉茶，将一盏棠梨飘雪的香茗捧到男孩面前。
“谢谢。”
男孩连忙起身，嘴唇贴近茶汤啜饮一口。一分清香直入丹田，他睁大眼，全身脉络有如羽翼微张，变得轻盈而又通透。
“没想到，你还会煮茶。”
“所以说，你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小师妹呢？”
将银发盘绾到肩头的一侧，苏茗儿也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汤，举杯齐眉，
“不过，选茶烹茗也算得上是雪巫女的传统技艺。茗儿不才，只是略知一二。要说出神入化，哪还得靠姐姐这样的神佑大巫女亲自出马。毕竟，她的手艺可是获得过太子殿下的皇家认证呢！”
“话说回来，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茗’，想必茗儿小姐的父母也是爱茶之人吧。”
轻晃杯中的茶汤，夏枫试着打开话题。
“你说爹娘啊？这还真是奇了怪了，两位老人家都是地里刨食的乡人，平日里喝得最多的，除了米汤就是山野自酿的黄酒了。”
少女翘起腿，在座位上摊开怀抱，俨然是把酒临风的仙人有了微微的酣意，
“不过，老爹也说过，茗儿是在一片长满茶树的山丘上出生的，所以有了这样的名字。但细细想来，茗儿的家乡天冈仁济可是一座冰寒刺骨的雪山，根本不适合茶树生长… …”
眼见话题即将碰壁，夏枫赶紧想办法岔了过去：
“对了，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个小不点呢？就是第一次见面差点把我脑袋砍下来那小姑娘？她也和你一起来璃大了？”
“你说小珑啊，我给那孩子放了个假，让她拿着银子去山下快活去了，估计现在已经乐不思蜀了吧。你也知道小狼崽的脾气，放刚刚课堂上，她非得把那蠢货大卸八怪不可。”
用手绢垫了垫嘴角，少女掩面偷笑，
“对了师兄，你刚才上课时和那家伙真刀真枪干架的样子实在是太帅气了，这种纨绔恶霸就要重拳出击！”
面对少女的夸奖，夏枫的脸颊在转瞬间浸染成霞。他僵直地板过头去，只觉心头潮热翻滚得无比汹涌。
“不过… …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还得感谢你及时相助，光靠我一个人很难有所作为。”
“小场面、小场面，想当年茗儿在烟花巷里收拾过的鲜衣恶少早就挂满东南枝了，还差点把京兆尹的乌纱帽给弄下来。”
满不在乎地摆着手，少女咂巴着嘴，双眸嫣然。
“但是，苏茗儿小姐，有一件事我没弄明白：这么多助教收拾不下来的老K，为什么你只用一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说这个啊。”
眼神中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了一下，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眸子里流过一道血影似的哀光，
“到底还是茗儿，意气用事了。”
“对不起，茗儿小姐，如果会让你伤心的话，我们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
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夏枫主动站起身，往少女的渐凉的茶杯中添上热汤。
“不，师兄，没什么好回避的… …记住这一切，本来就是雪巫女的责任… …”
手指深深陷进裙摆的褶皱里，苏茗儿轻叹口气，赤眸中的哀影半凝成霜，
“我当时… …也是气血上头，拿些字字珠玑的诗篇，拿些含英咀华的雄文，是九渊抵御污秽的唯一屏障。我不允许任何人去玷污它们的圣洁… …所以，我用太虚幻术，把那家伙，带到了… …真正的沙场… …也只有‘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才能描绘出那场战役的的惨烈与悲壮。”
“你带着老K… …去了真正的战场？！”
夏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华阜六年的秋天，神国当今圣上，承懿皇帝——天璇翦登基的第二十个年头，秽魇从西北边境的天枢关发起突袭，十万凶兽向九渊腹地极速突进，所经之处，可谓赤地千里。兵部急调虎贲天军从朔北千里驰援，伽蓝宫亦派出直属巫女随军祓魔，双方在西海之滨的招摇雪山爆发血战，史称‘蚀祚天劫’。”
瞳孔上的翳影变得灰冷，苏茗儿掌心中的茶杯不觉战栗起来，
“战役最终以人类的惨胜告终，可虎贲天军数万精兵悉数覆没，随军巫女更是十不存一。那时，茗儿年纪尚小，还是不能参战的巫女学徒。可战后，伽蓝宫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打扫战场，我们这些连符咒都念不全的小巫女便被赶鸭子上架，替牺牲的师姐们净化亡灵。”
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她幽幽垂上眼眸，仿佛是在谛听死者的啜泣，
“那是茗儿第一次看到凶兽屠戮的沙场。血阳汹涌，我站在招摇雪山落满残红的山脊上，脚下皑皑白雪像一块偌大的裹尸布，盖在漫山遍野的残肢断臂上，盖在夕阳落山前的最后一声轻叹上，将天边的夜幕染成猩红，那时，我的耳边只有这句话在空空回响：‘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对不起，茗儿小姐，让你想起了… …这样悲伤的往事。”
夏枫脑海里也浮现出类似的景象，那是不久前，他在烈火熊熊的大桥上目睹的人间地狱。
“所以我才会愤怒，才会把那龌龊的家伙带到血色的记忆里。我要让他看看，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幸福，所谓万家灯火的安宁，全都是我的同袍们用血肉模糊的吟唱誓死拼夺来的。”
一口把凉透的茶水豪饮而尽，苏茗儿将杯子掷到桌上，
“好像说得有点多了呢，师兄，有些话，大概还是不吐不快吧。”
“我理解你，茗儿小姐。要不是你，我也许也看不到这样残酷而美丽的世界了。”
盯着茶汤中起起伏伏的花瓣，男孩抿了抿嘴，心里也是百味陈杂，
“所以，你就伪装成璃州大学的学生，借着这个身份去调查和圣骸相关的线索了？”
“什么叫‘伪装’？！师兄我有点怀疑你遣词造句的能力哟！”
狠狠瞪了一下男孩，苏茗儿叉着手，郁郁嘟起嘴来，
“人家早就说过啦，我要做你的师妹，不和你在一个书院怎么行呢？所以嘛，我就随随便便弄了点常用的认知污染巫术，没想到你们学校这么好糊弄，三两下子大家也就默认我的身份啦！”
“你这丫头… …为啥总要和我扯上关系？”
揉着肿胀的太阳穴，夏枫一手撑住脑袋，
“我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生，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对你又有何帮助？”
“真是不听讲，师兄，我早就说过了，因为你是特别的，你得到了巫女之血的认证。换句话说，茗儿可从来没放跑过一个让她受伤的家伙。”
轻盈一跃站起身来，少女张着手一摇一晃踱到他的身边，
“除此之外，茗儿更需要你的保护，师兄。”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怎么保护你？”
“你说的那种叫保镖，小珑一人足矣。茗儿的意思是，我需要融入你们的世界，无论是身份，还是情感，否则，伽蓝宫的追兵会轻而易举地锁定我的行踪，就像从大米中筛出一颗绿豆这样简单。”
敲击起男孩座椅的靠背，她压低了声音，
“对雪巫女而言，孤独就是我们最大的破绽。如果没有这层身份的荫蔽，判官们追捕到我只会是时间问题。一些通缉用的巫术与式神也是将寂寞、孤苦这样的负面情绪当作了靶标，对此进行定向攻击。如果再这样无依无靠地流浪下去，茗儿和小珑，都会有危险的。”
“原来如此。”
夏枫抬头望着对方，托住下巴，
“所以你现在安全了吗？”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师兄。茗儿感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威胁正在这座城市里酝酿，仅仅依靠这层浮萍般的关系，我已经无法躲开它的攻击了。”
少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师兄，有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你说。”
“你家里有几个亲人？算上爹娘和兄弟姐妹这种？”
心跳被什么东西羁绊了一下，夏枫的眼角抽搐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交代了实情。
“很好… …三个人，不多不少，足够了。”
扳着指头略作思索，少女突然蹲在男孩面前，牢牢握住他的双手：
“师兄，请把茗儿当作你的家人吧！我保证好好做你的妹妹，还会把小央子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