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重剑无锋
和料想中的情况完全不同，褚无锋并没有为难夏枫。他仔细核对了本子上的账目，纤细的五指如梳齿般捋平起皱的发票。很快，他就从抽屉里取出红章，一手抚在纸上，屏息凝神，庄重而平静地盖好骑缝章，俨然一位白衣的雅士在丹青留白处落下自己的名款。
“褚老师… …您就不打电话问问？”
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夏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之前报账我都跑了好几趟，还有老师让我去学院盖十几个章…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程序正当，材料齐全，我没有理由为难你。”
缓缓抬起头，褚无锋的目光在眼镜后温融地流溢着，眉眼含笑，
“一点微不足道的事，不必挂在心上。”
男孩不由端详起这位满面春风的年轻教师。褚无锋，人如其名，是位棱角和眸光都不再锐利的青年，栗子寸头打磨得齐齐整整，笔直的发际线宛若狼毫勾勒，将前额上的光芒收敛在发丛谦逊的俯首中。一字剑眉刚刚扬起少年意气的飞昂，却被圆框眼镜束缚住，那本该激荡沧溟的桀骜消解在墨染的黑瞳中，半是释然，半是黯淡。
他的脸颊就像徽派宣纸缓缓铺开，枕上了半夏年岁的镇尺，泛黄的平整中泛润起一丝不苟的光泽。衬衫上的立领历经多次漂洗，稍显疲惫地耷拉在褚无锋的脖间，短袖中露出的臂膀勉强维持着肌肉的轮廓，却也如抛荒已久的田垄，蒙上些许暗灰色的颓唐。
夏枫环顾起办公室，几幅泼墨写意的山水画，一桌烹茗炉正沸的茶具，一方紫烟缭绕的黄铜香案，便在这个方寸之地构建起世外洞天般的景致。男孩用力咽下口水，不禁佩服起褚无锋在清贫中独酿的一份雅兴。
在男孩发呆的时候，褚无锋已经盖好了所有的章，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夏枫深吸一口气，带着无限的感激向老师道出谢意。临走时，夏枫拾起角落里的书包，刚一转身，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断裂声。
他回过头，惊讶地发现香炉里的三支线香竟然有两支折断在了案上，断口齐整，仿佛是有人用刀刃将它们同时斩断。
褚无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绊在了心弦。他连忙起身，拦在办公室门前：
“等等，夏枫同学，稍微耽误你一会儿。”
“怎么了，老师？”
“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或许会很荒诞，更有可能和你毫无关联，如果你没有相关的经历，请接受我的道歉并忘掉它们。”
褚无锋的眼神依然带着春风和煦的暖意，他的语气比之前更加温和，像托儿所里的老师在安慰受惊的孩子。
“没事的老师，您刚才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会好好配合你的。”
“好的，别紧张，我们这就开始——夏枫同学，你最近有没有做噩梦？或者说，有没有经常梦到一些难以名状的事情，比如三头六臂的怪物，流血化脓的伤口，还有阴森可怖的僵尸之类的？”
褚无锋把手轻轻搭在夏枫的肩头，尽力控制着声线的起伏。
“没有，老师，倒是经常梦到考试挂科，论文被毙，还有组会出糗，延迟毕业… …”
夏枫故作轻松地笑笑，将书包搂在怀里，
“我觉得，这些事比您口中怪力乱神的东西更可怕，因为它们在现实中有很大可能砸在我脑袋上。”
“那你有没有遇到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比如天空莫名其妙变得血红，周围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之类的？”
“我想想看… …倒是写好的论文突然会不翼而飞，银行卡的余额一夜蒸发这些事比较让人毛骨悚然。”
郁郁舒出口气，褚无锋眉目间的忧虑逐渐散开，
“对不起，夏枫同学，给你造成了困扰。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你应该没有遇见过那种… …宣称自己具有驱魔能力的姑娘吧… …”
“当然遇见过。”
夏枫莞尔一笑。
“在哪里遇见的？是最近的事吗？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鬓角的青筋如小蛇般微微痉挛，褚无锋按住男孩的肩膀，眸光中波澜迭起。
“就在大巴山里，跟着导师一起去参加民俗学田野调查时遇见的。那是山沟里的一座小村子，村民宣称自己是蚩尤的后人，他们把生病的人交给族群里的巫师，用‘驱魔’的方式治病。”
翻开手机中的备忘录，夏枫不紧不慢地回应，
“当时我们收集了很多民间故事，还拍了一些照片，褚老师要不要看一下？”
“不必了。”
手背轻轻垫去额上的细汗，褚无锋移开目光，望向碧空中一字排开的鹭鸶，
“抱歉，问了你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 …我只是有点担心，很多责任不应该由年轻人来全部背负。耽误你上课了吧… …我来给你开假条。”
“没关系，褚老师。不过说心里话，您在我的眼里也是一位年轻人。”
重新拎起书包，夏枫在出门前驻足片刻，
“也许，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年轻人存在，我们的大学生活才不会那么糟糕。”
目送男孩消失在楼梯间的转角处，褚无锋单手扶住门框，耳膜中的蜂鸣依然聒噪不已。
到到约定的时间了。
转身退回办公室，他反锁好房门，从衣兜内衬里拈出几张鹅黄的符箓，将之撒在墙角。很快，墙壁和天花板便被一道淡蓝色的光幕完全笼罩，将这间屋子和外界隔绝开来。
反复确认无人窃听后，褚无锋撩起袖子，抖出支点蕊画笔。他深吸口气，在砚台上饱蘸浓墨，挥毫游走在墙上的山水画间。奇怪的是，笔锋挥洒处并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这张宣纸仿佛有生命一般，将浓酽的墨汁吸入虚空，只留下枯槁的经纬诉说着残山剩水的寂寥。
很快，画纸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张淡笔勾勒的人脸在山水间渐染浮现。那是有如罗汉般棱角分明的脸庞，光滑的头颅似乎能在宣纸中反射出异世的光芒，浓墨晕染开的眼瞳则穿透三千世界的虚无，锚定在褚无锋的眉心，如焰灼灼。
“雪菩提异端裁判庭末等观察使褚无锋，拜见檀音护法。”
褚无锋双手作揖，在画像前颔首垂眉，
“罪官礼数不周，还请护法大人多多担待。”
“别来无恙，无锋。”
画中的面庞嘴唇微翕，紧绷的声线宛若古刹中传来的冥冥梵音，
“你我本是刎颈之交，又在同年一起拜入神座门下，繁文缛节大可不必，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吧。”
“也是，正所谓‘尘世方回首，九渊已千年’，若不是与你回眸往事，我大概已经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略带苦涩地笑了笑，褚无锋垂下双手，
“好久不见，珈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