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大红灯笼高高挂
黑夜在泥泞中宿醉,红妆在泪眼中阑珊,满江灯火点燃漫天星辰,烟江曦城就这样酿造在陈年的笙歌里,温柔地窒息着每一个角落里的啜泣。
迷迷糊糊睁开眼,上官琬如发现自己被绑在了花轿里,动弹不得。
轿子剧烈地颠簸着,好像一叶扁舟沉浮在滚滚浊浪间;锦织的窗帘外传来轿夫们嘈杂的号子声,应该有很多人在抬着她匆忙赶路。
女孩完全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她用力扭动着身子,想跳出花轿一看究竟,但她的身体被几条朱红的缎带结结实实捆在了座椅上,女孩只得撩开窗帘,用力探出脑袋。映入眼帘的,是沉浸在夜色中的青砖石街,道路之宽,足以容下皇室出巡的九驾玉辇;两旁街市张灯结彩,一串串绘龙描凤的大红灯笼在屋檐下随风摇曳。
更令她惊奇的,是花轿周围的随从,个个身着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拱卫四周。街边店铺挤满了围观百姓,不断有妙龄的侍女将花瓣抛到队伍中央。
上官琬如认出,这是烟江曦城的中轴线——赤鸢大街,它直通九渊神国的权力中枢天佑宫,除了天璇皇族和雪菩提的枢机祭司,布衣百姓根本无权在上面骑马奔走,更别说坐着轿子招摇过市。
女孩的胸中响起惴惴的鼓鸣,马上金吾卫就要杀到眼前了。在赤鸢大街上私自乘轿可是僭越之罪,上官家虽然权势显赫,却始终无法和血统尊贵的皇亲国戚相提并论,很快,她就要背负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打入大牢了。
“放我出去!!你们这是成心陷害本小姐!!”
上官琬如在轿子里挣扎着,花容失色,
“抓起来!我要让父亲大人和哥哥把你们都抓起来!敢戏弄上官家的大小姐,你们全都要付出代价!!”
可是,周围的随从却没有理会她,人们在说笑中鸣锣开道,更有甚者不断将香薰的锦囊抛到轿子里,高声喝彩。
“恭喜恭喜!千金出嫁,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可谓珠联璧合啊!”
喧闹中,上官琬如听到有人连连恭维。她埋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已是红袍加身,凤冠霞帔映得轿中霞光万丈。她扯着嗓子,连忙叫喊:
“放肆!!居然敢对本小姐做这么无礼的事!我不要嫁人!我还要在雪菩提里拼出一片天地!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吗?本小姐点头恩准了么?!”
“小姐休得胡闹!要是教外人听见,可就坏了上官家的名声!”
一位锦帽貂裘的鹤发老者纵马上前,悄悄接近花轿的窗户,上官琬如认出,这是自家府邸的总管执事黄四爷,
“嫁入谢府,您以后就是雍容华贵的夔国夫人了,那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宗亲,整个九渊都会成为您的后花园。上官家在朝廷的地位将无人能敌,老爷也能放心地将家业传承给您的兄长了!”
“‘谢府’?‘夔国夫人’?你是说,我要嫁给夔国公谢宁胤那个老头子?四爷,你侍奉上官家三代家主,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上官仪唯一的掌上明珠被谢宁胤当小妾白白糟蹋么?”
女孩趴在窗边,高声质问。
“小姐!!就算老奴求您了,大喜的日子里不兴这样胡搅蛮缠的啊!您也知道,夔国公谢大人贵为军机卿,执掌着三军的兵权,在九渊官场可谓是手眼通天!得罪了他老人家,可就等同于得罪了陛下!!”
用力勒紧缰绳,黄四爷努力靠近窗户,苍老的声线一如风中的枯枝,
“而且,您的夫君不是谢大人,而是他的长子谢舆。谢公子才过而立之年就已身居郎中令的高位,深得陛下信任,整个天佑宫都是他在率兵戍卫。老奴陪同老爷入宫办事时,曾有幸一睹谢公子的英姿,那真是叫做人中龙凤。听说,前来谢府寻求联姻的王公贵族早已不计其数,夔国公也是见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怀潘江陆海之才,才答应了这门婚事!”
“本小姐不想嫁人!无论是谁都不想嫁!我在雪菩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那才是属于我的天地!”
上官琬如呼号着,拼命挣扎起来,
“我要见风见鹤大人!神座会帮助我的!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就没有真正理解过我!快放我走呀!”
女孩挣扎着,竟然挣脱了束身的绳索。撩开幕帘跳出花轿,她跌跌撞撞逃到街上。四周敲锣打鼓的声音戛然而止,送亲的队伍在同一瞬间刹住脚步。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直勾勾地望着她;无数双猩红的目光汇聚到上官琬如的身上,烫得她灼热难耐。
“抓住她!!”
仿佛一颗炮仗溅到火药堆里,人群中炸开癫狂的嘶吼声。方才还抛花喝彩、喜气洋洋的送亲队伍在顷刻间变成了嗅到血腥的野兽,人们高举着手里的丝竹笙箫朝女孩疯狂扑来。
上官琬如吓得抱头奔逃,却在慌乱中撞在了一匹乌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娇弱的女孩猝然坐倒在地,受尽的骏马更是嘶鸣着扬起前蹄,眼看那山峰一般高峻的身子就要压过头顶,上官琬如慌忙捂住眼睛。
“吁——!”
千钧一发之际,骑马者勒紧缰绳,将坐骑压回原地。狂跳的心脏在耳畔冲撞出轰鸣的回音,她试探着,张大手指的缝隙。借着灯火幽微的光芒,她认出马背上的人。
“爹爹!!救救女儿!!”
踉踉跄跄翻爬起身,上官琬如赶忙跑过去,紧紧抱住马镫,
“这些阴险小人想要害我!他们串通一气,私自就决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爹爹,你可要为女儿做主啊!!最好把他们都流放到朔北去,让北方的蛮族,让深渊的污秽好好收拾一下这些贱胚!!”
追赶的人群在五步远的地方止住脚步,人们放下手中的利器,对着骏马上的主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上官大人。”
“哼!一群乌合之众!不知天高地厚,只会犯上作乱的市井小人!”
缓步走到骏马的前面,上官琬如把双手叉在胸前,不觉挺直脊梁,
“现在,本小姐要让你们知道,触犯上官家的规矩会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爹爹,赶快叫家丁把他们抓起来,最好能把他们都丢到寂狱天牢里去陪苏珞樱,父亲——”
“琬儿。”
马鞭在手中攥出隐隐的呻吟,上官仪抬头俯视着满身污浊的女儿,满脸苍老的褶皱却泛不起一丝情感的涟漪,
“回去。”
“女儿要和爹爹一起回家!要是离开您,这些鸡鸣狗盗之徒一定会——”
“回轿子上去。”
犹如一块磐石落入无底的渊薮,上官仪的嗓音沉闷而又低哑,平静中封印着深不可测的威严,
“去给夔国公请罪。”
“父亲——!!”
犹如一记闷雷炸响耳畔,上官琬如抓紧胸前的纽结,僵在原地。
“鼠目寸光的丫头,如今,你令家族蒙羞。”
“父亲,难道连您也——”
难以置信地抓住马嚼子上的绳索,女孩仰起头,星火迷离的眼眸中满溢斑斓。
“九渊国祚赓续千年,列祖列宗承蒙圣上雨露,以至今朝和夔国府永结秦晋之好,这是上官家多少先人修来的造化。”
上官仪跨在马鞍上,高高俯视着自己的骨肉,腰带上的紫纹相印在夜风中兀自拂动,
“你是上官家的长女,你的郎君会统帅天下的兵马,你的后代会带着神圣的皇族血脉开枝散叶,这是陛下赐予我们的恩泽,琬儿,你要担得起这份重任。”
“可我的幸福呢,父亲?您也好,哥哥们也罢,有谁真正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不想嫁给谢舆,哪怕他权倾一时、呼风唤雨,哪怕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在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前,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放肆,大逆不道的东西!”
低沉的嗓音终于酝酿成怒火暗涌的咆哮,上官仪一鞭子挥下去,柔弱的女孩便如落花般飘零一旁,
“看看雪菩提把你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要么成为夔国夫人,要么作为烈女殉节,琬儿,你只能二选其一。”
“杀死她!杀死她!杀死她!!”
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送亲者们手中的笙箫礼器突然变成了鲜血淋漓的刀戟斧钺。众人挥舞着兵器朝她逐渐靠拢。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未来,父亲… …就算是您,也不能私自决定女儿的人生!”
抽泣着从地上艰难起身,上官琬如抱住猩红灼烧的鞭痕,尽力遮挡住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杀掉她。”
鞭影如黄昏般掠过天幕,众人像饥饿的狼群般扑向女孩。上官琬如一咬牙,扭头钻进大街旁的巷子里。奔逃中,她甩掉了头上龙凤飞腾的头冠,扯下惊慌飘舞的霞帔,撕掉华锦霓裳的嫁衣,满身珠玉似霜雪般尽数零落。到最后,她脱掉了披金戴银的翘头履,光着脚丫奔跑在露水沾润的石板小路上,一头秀发在大红灯笼的撩拨中悠扬飘起,像雪巫女凌空飞起的舞步。
发狂的人群依然在身后穷追不舍,上官琬如被逼入了巷子的死角。好在小路尽头的红墙上还塔着个摇摇欲坠的木梯。不顾鞭伤刺痛,她噙着泪攀上墙头,用力一推梯子,看着它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杀死她!杀死她!”
人群追杀到墙角,挥砍起手中的利刃,想要将女孩拖下来。颤颤巍巍趴在墙头,上官琬如极力稳住身子,刚想翻过去,却被红墙另一侧的场景吓出了冷汗——
羊肠小道在眼前彻底消失,像是有一把巨斧从天而降,将巷子及其两侧的民居齐刷刷地斩断,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黑渊在贪婪地吞噬着所有的光明。
“谢大人有令!活捉上官琬如者,夔国府重重有赏!”
人头攒动的尽头传来飞骑的呼喊,所有人都红着眼朝女孩伸出枯槁的双手,墙角下竖立起一片手臂的丛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冰凉的身子已经开始止不住地震颤。
“别妄想本小姐回头… …门都没有!!”
扬起头大笑一声,上官宛如翻身落墙,坠入那永夜无边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