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自是仙舟同道人
“琬儿姐！天啊，感谢神树大人… …你终于醒过来了！！”
雾眼迷蒙睁开眸子，上官琬如微微张唇，用力吞咽着嘴边的空气。
她的意识慢慢清晰起来，少女净如梨花的脸庞渐然显现，上官琬如眨了眨眸，喉咙中滚动出浑浊粘滞的嗓音：
“文… …文漪？”
“太好了！我、我还以为，你再也回不到… …我的身边了… …”
少女紧紧抱住她，颤抖的声线一如花雨淋漓。上官琬如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躺在闺蜜腿上，既没有被抓到夔国府，也没有跌入深渊。
原来是一场惊梦啊… …还以为，再也逃不出谢宁胤的魔爪了。
尽管胸中依然波涛难平，她还是挣扎着起身。女孩快速整理了鬓角耷拉的青丝，双手搭在同伴的柔肩上，用力将她从啜泣中唤醒：
“打起精神来，文漪！我们可是雪菩提的精英巫女，此去异乡，定然要把苏茗儿那个妖孽抓捕归案！老是这么哭哭啼啼，怎么对得起神座的信任？”
“对、对不起，琬儿姐… …我只是、只是太激动了… …我们好不容易，从皇都逃出来… …你刚才又烧得这么重…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不知道，该向谁交代了！”
拈花云袖擦拭起满溢的泪水，白净的少女抽噎着，不敢抬头去看上官的眼睛。
“我说文漪，你是不是又犯糊涂了？我怎么会有事？论才华论地位论功业，整个皇都可没哪个千金是本小姐的对手！”
双手叉在腰间，上官琬如扬起粉黛嫣然的嘴角，
“跟我混，就要拿出虎视天下的气势来！不管是苏茗儿还是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过是些蝼蚁之辈，轻轻松松就能碾成齑粉！！”
“失礼了，琬儿姐…. …请相信我… …我绝不会拖您后腿的… …”
十指在襦裙间绞成一团，文漪犹豫着抬起头，怯生生地开口，
“在我心里，琬儿姐一直都是闪闪发光的前辈，就连北斗七辰中的天枢星也不如您耀眼，能够和您一起接过神座大人的重任，这是文漪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恩遇… …”
“也没有必要这么吹捧啦… …总之，本小姐不会亏待你们的！”
侧颜蒸腾起酥痒的彤云，上官琬如别过头，脸上的傲然褪去大半。
“谢谢你，琬儿。”
试探着勾住上官的手指，文漪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苍白的脸颊淌开杜鹃啼血的殷红，
“要不是你… …我大概早就被遗忘了… …”
心跳在刹那间磕绊，上官琬如敛去嘴角的笑意。她凝视着眼前这位赤霞映雪的少女，攥紧了那双瘦弱冰冷的小手，就仿佛它们随时会在微风中悄然羽化。
上官十年前就认识了文漪。彼时的少女虽然年纪尚小，和现在相比却没有太多的改变。就连最小号的巫女礼裙套在她身上，都显得过于臃肿。白皙的脸颊永远涂抹着了无血色的阴翳，泛黄的发丝被红丝带轻轻系扎，变成两支小辫羞涩地垂落到肩头，只有上官知道，这些都是文漪长期以来食不果腹酿成的恶果。
和家世显赫的上官不同，文漪来自九渊焚风肆虐的流沙之地，父母都是边疆小城中引车卖浆的贫民。贫瘠的土地加上严酷的命运让小文漪一出生就重病缠身。她的父母走投无路，只能将奄奄一息的孩子托付给即将返回皇都的祭司，文漪才能够在雪菩提的恩泽下延续性命，成为万千巫女学徒中的一员。
一颗是熠熠生辉的灿星，一颗是卑如草芥的尘埃，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女孩子，却因为刻骨铭心的过往，成为了相伴相行的挚友。
“喂，唧唧歪歪的要扯到啥时辰？还教不教人睡觉了？”
座位另一头，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姑娘用折扇敲了敲桌案，烛花滴落到铜台，灯火摇曳间，她那细长的眼眸有若苍月落潮，迸溅温凉而明快的光芒。只见她侧颜睥睨，一只手在轩窗边撑着脸颊，另一只手则吊起杏黄色的酒葫芦；婀娜曼妙的身形虽在条凳上慵懒躺卧，却仍如一把雕花长弓，未见挽弓搭箭，犹闻弦鸣惊雷。
“抱歉，玄叶姐... ...我、我这就给你温酒去！”
文漪大惊失色，想要捧过对方的酒葫芦，不料她拎起葫芦，像钓饵戏鱼般，让少女在跌跌撞撞间扑了个空。
“罢了，罢了，都是自家姐妹，甭见外。”
说着，她拧开葫芦，仰头猛灌一口酒，微醺的醪糟香在空气中发酵开来。
“我说，七玄叶，严禁饮酒可是在巫女律令里写得明明白白的，你这家伙屡次破戒，小心大护法罚你把《心经》抄个百十遍！”
按摩着胀痛的太阳穴，上官琬如坐起身子，词严色正。
“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看来并无大碍，你得感谢夔国公没怎么折腾你。”
只是斜眼瞟了下同伴，七玄叶依然仰头把玩着葫芦，
“至于我，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上官。反正天高皇帝远，做个痛痛快快的酒肉和尚又何妨？要是把苏茗儿和圣骸弄到手，咱们仨就算在风见鹤的寝宫外猜拳斗鸡都没人管。”
上官琬如还想再说什么，文漪拉住她的手，慌忙摇头，
“等等，琬儿姐！要不是叶子帮忙，我就真的可能... ...再也见不到你了... ...”
在文漪的解释下，女孩逐渐回想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她接到了雪菩提的命令，兴高采烈地回到府上准备收拾行李奔赴异世，她渴望亲手抓到苏茗儿，那个离经叛道的丫头总是让她出尽洋相。她要在神座风见鹤面前立下大功，从苏珞樱手里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地位… …
可是，她被父亲软禁在了家中。家丁设防重重，闺阁庭院深深，她像被折断翅膀的金丝雀，无论如何哭闹，都不过是让撕碎的婚约一次次被重新送来。面色阴鸷的夔国公… …飞扬跋扈的谢舆… …宫闱回环的夔国府… …她仿佛听到了枯井下冤魂索命的恸哭，她仿佛一眼望穿了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看尽荣华，归于寂灭。
所以，她的反抗以失败告终。总管黄四爷带着下人们破门而入，用迷魂香熏晕了她。还好她的两位伙伴发现了异样，及时潜入上官府中，赶在夔国公的迎亲队伍绑走女孩前救走了她。逃跑路上，谢宁胤调动曦城卫的军力对三个姑娘围追堵截，多亏七玄叶用迷迭幻术击退追兵，文漪才能把不省人事的上官琬如装在悬空界中一路奔逃，赶在关隘锁闭前搭上了驶往异世的仙舫… …
“真的，琬儿姐，你不知道叶子当时多厉害！只是背着手摇了几下扇子，就把那些穷凶极恶的军士全部打倒了… …就像、就像说书人嘴里那些飞檐走壁的女侠一样！！”
轻轻拽拉着上官的手臂，文漪的眸子里晃漾起憧憬的光芒。
“还好这次是你，玄叶。”
回忆的暗潮在瞳孔中逐渐退去，上官琬如摊开手掌，先前被苏茗儿灼伤的疤痕依然鲜红醒目，刺痛着她心扉，
“有你在，我们连巫女侍卫都不用带了。就算碰上泠珑那小鬼，你肯定也有办法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别，对付‘霜武者’这种苦差事还是扔给判官老爷吧，我一个学业课业功业样样不及格的雪巫女，还是甭给伽蓝宫添乱了。”
使劲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葫芦，七玄叶将最后几滴琼浆磕入嘴里，舌尖舔过嘴角，心满意足
“这才叫作‘闷声发大财’。”
舒展开皱紧的眉头，上官托起杯盏，啜饮一口，亦是莞尔浅笑。
她和七玄叶是老相识了。早在巫女学苑，她就听闻过这位我行我素的奇特同袍。身为雪巫女，七玄叶却从不读经诵诗，在学堂里曲肱酣睡更是家常便饭。这姑娘甚至还经常翘掉风见鹤的祝圣大典，惹得主管梵心院的天罡居士暴跳如雷，几次宣称要把这桀骜不驯的丫头扫地出门。
可是，在外勤任务时，七玄叶却总是能屡建奇功，用耀眼的实战成绩堵住居士的嘴巴。毕竟，这位奇女子可是同侪中唯一能跳着祓魔舞把刀剑砍到凶兽脖子上的狠货。别的雪巫女都是躲在侍卫背后挥舞符箓降妖除魔，这货却直接抡起流星锤悄无声息地杀到魔窟里去了，还能顺带着抗回几头虎豹熊罴改善伙食。若非大护法阿珈傩执意拦阻，虎贲天军早就把她挖过去当破阵先锋将了。
虽然身手不凡，七玄叶平日里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姑娘，在同辈中间颇受欢迎。上官琬如就是在一次生死攸关的危机中和她相识的。当时，上官在边境修行时被驿站里的市侩纠缠上了，对方人多势众，手执刀兵，嚷嚷着要把天生丽质的女孩绑到天竺卖掉，还好七玄叶路过此地，靠着一把玄黑色的折扇就把这群酒肉之徒揍得抱头鼠窜。
自此，七玄叶就成了女孩私交的密友。生性高傲的上官仪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和这样来路不明的“贱民”交往，上官琬如却经常偷偷溜过去向她讨教武艺，更多的时候则是会给七玄叶带上些许的金银碎玉。上官琬如熟读雪菩提崛起的历史，她知道当年风见鹤登顶神座的血腥过往，她同样需要自己的羽翼。
“你放心，玄叶，只要这次抓到苏茗儿，本小姐请你到烟江曦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大宴三天，美酒佳馔统统管够——你也一起，文漪——我要让整个神国都知道你的赫赫威名！”
掩袖擦拭着嘴边的茶汤，上官琬如信誓旦旦。
“省省吧，大小姐，咱们回去时不被你家老爷抓去砍头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喽。”
七玄叶漫不经心地搭起二郎腿，修长的腿弓在墨染黑金的马面裙下慵散流露，高帮皂靴的鞋尖在裙角处一翘一落，
“还有这‘浮槎仙舫’… …载着我们晃悠了好几个时辰，别是中了啥邪术还在原地打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