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噩梦的肇始
深秋阑珊，璃州渐寒。
四年京城的霜，凉了夏枫的心，却也让他能够直面故乡凌厉的冬。西南山城的腊月，像一幅斑驳褪色的画，鲁钝的阳光浸过针织毛毯般的浓云，散作漫天灰白的水墨。站在南山高崖远眺，唯见远山青黛，近江墨染，高楼华宇如钢琴黑键渐次起落，凛风是今冬的指，静默是岁末的瞳。
夏枫已经很久没有在课堂上见到苏茗儿了。那个银雪一般的少女宛若潮落傍晚，在他的印象里缓慢淡去。
作为助教，男孩记得前排奋笔疾书的短发女生从单衣纱裙换到羽绒厚袜用了三个周的时间，记得二教外的槐树从绿意盎然到颓然秃头用了一个月零五天的光景，却记不清苏茗儿是在什么时候消失在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课堂里。每逢上课，他抱着点名册，总会下意识地望向窗边那个阳光依偎的座位，就好像冰雪精灵的少女会在下一个提问的瞬间，一跃而起。
他依然对自己的拒绝心怀歉意。
苏茗儿不是第一个叽叽喳喳闯进他生活的姑娘，却是第一个让男孩感到天命沉沉的少女。所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大概就是那天晚上，少女在漫天月色下抛撒开来的倾城舞姿；大概就是那个猩红之夜，他和少女肩背相抵，共赴血潮的坚实依托。
可是，夏枫却在本能地害怕着她，害怕她会在一场黄昏的盛舞后悄然离去，害怕那些向她袒露的柔软，变成一刀刀划破心房的痛楚。
“因为心底害怕自己不值得被爱，我们独来独往，然而就是因为独来独往，才让我们不值得被爱。”
夏枫早已习惯了孑然一生，独面风雨。在愤别钟芩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把余生的幸福永远埋葬在了异乡的深秋里。
然而，和苏茗儿相关的痕迹却始终无法在男孩的人生里彻底消失，其中之一是污秽侵蚀自己身体的伤痕，另一个则是少女临走时留给他的镇妖锁钥。有时，在深夜敲击论文的间歇，在舍友潮鸣般的鼾声中，他会悄悄摸出这枚新月形的玉佩，在星光下端详着它，想象着玉佩的主人曾经经历了怎样颠沛的人生。
下次见面，就把这枚玉佩还给苏茗儿，再向她好好道个歉吧。
轻轻吹出一口凉气，夏枫凝视着温润光滑的玉佩，眼见上面白雾渐起，又浮云淡去，像妹妹熟睡时的呼吸。
毕竟，是救了自己和夏央性命的人，他做不到恩断，遑论义绝。
不过，最令男孩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洗澡时，夏枫发现胸口本该愈合的伤痕变成了诡异的乌紫色，而且面积也在逐渐扩大，像一滩污浊的泥淖，从心口侵蚀到小腹的位置。
这个伤痕是少女口中的“秽魇”留下的。彼时的他在那个凶险的夜晚遭到妖兽的重创，眼看就要变为腐化的行尸走肉，是苏茗儿及时赶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男孩。
温凉的水流在发黑的皮肤上汩汩扫过，夏枫默然注视着逐渐腐烂的伤口，指肚微微卷曲，又缓缓伸开。
男孩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他开始时不时地发烧、呕吐，整夜整晚地做起噩梦。梦里他和夏央一起掉进了肉瘤横生的猩红深渊，他拉着妹妹的手，拼了命地向前逃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兽的利爪刺穿夏央… …
半夜从梦中惊醒过来，夏枫全身已被汗水打湿。他不顾身体虚弱，披上外衣，搭乘夜班公交从璃州大学赶到妹妹的出租屋。看到夏央正安然无恙地睡在床上，他才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许久，男孩勉强缓过劲来，在妹妹床头塞下一张起皱的钞票，带上房门悄悄离去了。
情况一步步危急起来，夏枫发现自己的性情开始悄然变化，他变得暴躁易怒，开始渴求鲜血和生肉。他感到体内正孕育着一头凶猛残忍的野兽，这头野兽吞噬着自己的肉身和灵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长起来。男孩买来纱布和绷带，将溃烂流脓的伤口包扎起来，可是污血很快浸透敷物，蔓延开来。
更可怕的是，夏枫的伤口逐渐肿胀起来，并开始了呼吸般地律动，仿佛有什么狰狞的魔物会从其中喷涌而出，让他身首异处。
… …
“你体内的残存的污秽是个很大的隐患，随时可能将你变成死徒，甚至连累到周围的人… …”
少女曾经的叮嘱回荡在耳畔，刺痛着夏枫颤动不已的心。
他并非是在担心自己。夏央还那么小，男孩实在不忍丢下她独自离去。
独自和体内泛滥的污秽抗争了一段时间后，夏枫的状况才放缓了恶化的速度。他开始有力气出门买菜，也能够逐渐捡起落下的一堆兼职了。正好，夏央即将迎来高三的一诊考试，夏枫便暂时搬到了出租屋，上课、打工、写论文之余，便去给妹妹买菜做饭，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全身心照顾起妹妹的生活。
这天夜里，夏枫给刚下晚自习的夏央端上了现包的猪肉大葱饺子。在妹妹狼吞虎咽时，他用双手托住下颚，凝望着夏央大快朵颐的模样，鼻中似有酒糟发酵，酸楚不已。
“哥！别光顾着让我一人长肉啊！要胖一起胖！”
眼见夏枫双眼逐渐变得无神，夏央夹起一个饱满流油的饺子，往哥哥嘴里迅速塞去。男孩猝不及防，只好顺势咽下饺子，大口咀嚼起来，眼中满溢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等等，老哥，你怎么哭了… …”
夏央愣住了。放下碗筷，她趴在桌上，用柔嫩的手指擦拭起男孩的眼角，
“是有人欺负你了吗？不对！我的哥哥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绝不会有人欺负到我们头上的！”
“没事，小央… …”
努力咽下饺子，夏枫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我只是在想，你真的长大了。”
“咦？老哥你脑袋没烧坏吧？说得你的小妹好像过去就很不懂事似的。”
在男孩脑门上轻弹一下，夏央嘟着嘴，故作生气，
“以前有好东西，小妹我可是第一个就想到了亲爱的哥哥！你就满怀期待地盼望着吧，等考上大学，我就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绝对会把老哥喂得白白胖胖！”
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男孩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垂落一边，
“好，那我一定等着这天到来。”
“不过，你看上去… …好憔悴啊。”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夏央歪着头，仔细打量起强颜欢笑的兄长，
“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夏枫摇了摇脑袋，埋头擦拭起桌子。
“你太累了，哥，很多乱七八糟的事都是你一个人在扛。偶尔挺不住了，也该让我来帮你分担一下嘛… …毕竟，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呢。”
“小央。”
猛地抬起头，男孩的嗓音急中带颤，像秋风扫过瑟瑟的霜叶，
“你知道… …家里银行卡的密码么？我多保留了把寝室的钥匙，就放在你书桌抽屉里的… …我的东西全部锁在书桌下的柜子里了，开锁密码就是你的生日，还有… …”
“哥，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呀！自打上次从镇子上回来，你就一直无精打采的，现在又说这些胡话，怪瘆人的！”
急匆匆放下碗筷，夏央抓住哥哥冰凉的手，用尽全力将其包入掌心，
“不吉利的话赶快丢到一边！为了我，你吃了那么多苦，不管怎样，我都要让你以后能够好好享福！”
夜深了，待妹妹在床上酣然入梦，夏枫却在客厅沙发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感到体内有如万蚁噬心，刀砍斧劈般的绞痛在身体里撕咬啃啮，让他五脏俱焚。
他锁紧双眸，用被子包裹全身，强迫自己入眠。
不行… …第二天还要早起给小央做早饭，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哥哥亲手下的杂酱面了… …
可越是这么想，污秽便在体内肆虐得更加厉害。夏枫在沙发上反复翻身，痛苦难耐。银凉的月色浸入窗内，冻彻客厅，让他看到胸前如暗潮汹涌般起伏的伤口。挣扎着坐起身来，他从贴身衣袋翻出苏茗儿交与自己的镇妖锁钥，将之握在手心。
他举起玉佩，颤抖的右手在月光中搅起雾色的涟漪，倾洒下满眼的雪白。
犹豫再三，夏枫还是攥紧了玉佩，将它重新放回衣袋。只是这一次，他让温润的玉石贴在了胸口的位置，让它聆听起自己微若残烛的心跳。
他还是无法再次面对少女，无论是由于懦弱，还是愧怍。
当残存的意识也在黑夜的煎熬下消散殆尽，夏枫才在疼痛的鞭笞下疲惫睡去。第二天，当他从睡梦中沉沉醒来时，挂钟上的时刻却让男孩心头一沉，如遭当头棒喝。
坏了！睡过头了！
“小央，快起床！早自习要迟到了！！”
跌跌撞撞翻下沙发，夏枫扶着墙冲到妹妹的卧室。
夏央并不在床上。扁舟般的单人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也一丝不苟地叠在枕上。男孩环视一眼房间，发现妹妹的书包和校卡都不见了——原来她早就自己上学去了。
他这才舒出口气。揉了揉肿胀的眼眶，夏枫退回客厅，一眼就瞥到了桌上的煎蛋和炸馒头片，餐盘下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亲爱的老哥：你昨天晚上睡觉居然没有打鼾，肯定又失眠了吧！没事，今天你就好好补个觉吧，小妹给你做了个早餐，手艺不精，你可别嫌弃哦！”
心头温涌过酥痒的暖流，夏枫坐下来，平生第一次，品尝起妹妹做的早饭。
煎蛋火候不对，煎得太糊了… …馒头片的蛋液也没炸熟，嚼起来一股橡胶皮的味道… …
但他还是端起盘子，连扒带赶，将盘中食物一扫而光。
不知为何，口中食物除了焦糊的气息，还带着淡淡的咸涩。夏枫垫了垫嘴角，不经意间，发现镜中的自己已然泪如泉涌。
经过一夜的休息，夏枫感到体力恢复了不少。想到下午还有一门专业课，得在午休时赶回璃州大学，他便匆匆来到市场采买一番，打算给妹妹做好午饭再返校。
淘洗后的莴笋盛防在竹篮里，洗净的姜片葱根安安静静在案板，夏枫掌着手里的食材，正聚精会神切着肉丝，忽然，一阵剧痛如闪电般击中胸膛，男孩惊叫一声，摔倒在地。
和以往的污秽发作不同，夏枫感到胸口的疼痛好似穿刺而出的利爪一般，撕裂着身体的每一个肌腱，每一根经络。大片的鲜血在胸前绽放开来，夏枫痉挛着，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他挣扎着，爬向一旁摔落的手机，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衣衫破裂的声音，男孩睁大眼，惊恐地看着胸前的伤疤已经异变成一团脓液横流的血肉之花，赘生的触须从花蕊中央喷涌而出，如同疯长的藤蔓一般挥舞着，支离了男孩满眼的惊愕。
大脑在转瞬间陷入空白，夏枫大口吐着鲜血。不待他过多反应，触须忽然飞窜过来，绞在男孩脖子上，窒息起他最后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