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若你困于梦渊之中
出乎夏枫的意料的是,泠珑竟然把苏茗儿藏在了璃州大学后山的密林之中。
男孩听同门师姐说过,多年前,璃州大学的后山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森林火灾,差点把整座学校烧得精光。自此以后,校方便在后山的密林里设置了很多护林小屋,平日贮藏着少量生活物资和消防用品,平日里无人驻守,只备巡山防火之用。没想到,苏茗儿竟然是在这种地方歇下脚来。
泠珑把夏枫带到曲径最深处的一座木屋。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小狼崽在屋子附近设置了多处防护设施:落满枯叶的石板路上用细线牵着铃铛,稍微一碰便会发出清越的报警声;窗边灌木丛下埋伏着尖刺林立的陷阱,贸然踏入只会让脚掌被削尖的木棍扎成透心凉;正门口的槐树冠上,几柄飞刀的掩映其中,随时准备在触发机关的驱使下洞穿入侵者的心窝… …
然而,再多的防护也掩盖不了木屋年久失修的简陋。泠珑一推门就扑向稻草铺上不省人事的少女,哭哭啼啼:
“主人… …小珑答应你再也不挑食了,也不会再到处给你捅篓子了… …以后,不管你做多少盐煎莴笋,人家都会一个不剩地全部吃光,再也不会和你赌气了… …呜… …”
她跪在苏茗儿的枕边,握紧那苍白如霜的纤手。簌簌星尘在她脸颊上无声扫落,滴润在苏茗儿的手背,不知是雨,还是雪。
轻声踱到苏茗儿身边,夏枫的心头仿佛刀挑火炙。印象中机巧伶俐的少女却在此刻间黯淡凋零,沦为盐碱地中风干的枯花:她的脸庞笼罩着雾霭沉沉的惨白,仅有的一丝暗红来自于眼角残存的眼影;她的双眸被梦魇深重的冰霜封冻着,不见赤眸如枫,犹闻雁声惊寒;就连眼角的那颗泪痣也淹没在无尽的风雪中,像棋盘上孤独的黑子落入虚空的寂灭。
少女如同蒙尘的人偶般静静躺在眼前,一身粉白的羊绒斗篷似枯羽般轻轻盖在身上。即便在昏迷中,她也蹙紧了眉头,乌紫色的嘴唇微微嗫嚅,如泣、如诉。
“对不起,茗儿小姐… …”
半跪在稻草铺旁,夏枫半跪着,面色凝重,
“作为一个懦夫,我不会再奢求你的原谅。可是这一次,我不想再和你擦肩而过了——泠珑小姐,我准备好了。按照你路上交代的,我只要进入苏茗儿的梦境,把迷失在悲伤记忆里的她带回来就行了吧?”
“没错。苏茗儿经历的那些伤心事儿搁别人身上早就嗝屁几百次了。可大狸子硬是背着它们从死人堆里一次次地爬出来,直到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泠珑爬到男孩身边,往他身上贴着龙飞凤舞的符纸,絮絮喃语,
“恩公,小珑还是要给你赔个不是。这个事情,明明应该我来做的。可是,血伶人烙在我身上的诅咒实在是太强大了,我怕还没有找到大狸子,自己先变成魂飞魄散的厉鬼了… …”
说着,她慌忙别过头,用袖子垫了垫眼睛。
“没关系,小珑妹妹,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茗儿小姐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努力鼓起一丝笑意,夏枫拍了拍泠珑的肩头。没想到小狼崽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喂喂!别擅自叫人家小名啊… …除了大狸子,无论是谁这样叫,我都会狠狠地咬他,超级痛的!!”
在胸前举起爪子,泠珑对夏枫龇出雪白的虎牙。可金眸中婆娑的泪影还是出卖了她,
“话说回来,恩公,苏茗儿的噩梦里绝对充斥着各种妖魔鬼怪,搞不好,还会有很多本该死去的恶灵兴风作浪,你可一定要当心啊。”
“我明白了。不过,作为研究过各种古怪神话的民间文学研究生,降妖除魔可是我的专长。”
遵照泠珑的指示,夏枫躺到了苏茗儿的身边。他故作轻松地宽慰着手指发抖的小狼崽,心脏却在不觉间加快了跳动。
“还有,你在梦境里看到的苏茗儿,并不完全是现实里的她。也许出现在你面前的,是年幼时的小狸子,也有可能,是走向了另一个结局,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她。”
嘴角如同刀割般抽搐一下,泠珑的眼中闪过的光芒让男孩不寒而栗,
“总之,你一定要赶到她身边,不然… …大狸子一个人留在那样的世界,一定会变得无比的孤独吧。”
泠珑黯然的话语化作一根根钢针,刺痛了夏枫本就流血的心。
“来,握住她的手,我们开始。”
一切准备就绪,小狼崽站起身,两把虎头小唐刀已然利刃出鞘,
“在此期间,我会一直守护在你们身边。哪怕判官杀到,咱也要和他好好比划比划。”
面对少女软玉般的纤手,夏枫犹豫了。他轻轻碰了下那冰清的手指,凛冽的触感在瞬间传遍全身。最终,男孩屏住呼吸,用力将那霜叶一样的小手包入掌心。
冒犯了,茗儿小姐… …等你苏醒过来,我再向你,好好道歉。
泠珑的手指轻点在他的眉心,夏枫的意识像泡沫一样逐渐消融,最终湮灭在了无尽的虚空之海中… …
… …
“救我,茗儿… …别丢下我… …”
朔北沙场,黑云蔽空;大纛倾覆,赤地千里。污秽的潮流化作地崩山坼的巨浪,轻而易举地碾碎血肉堆成的防线,汹涌的妖兽在曾经的沃土上狂飙突进,很快吞噬了逃难的人海。
“好痛… …娘… …孩儿想回家… …”
血肉畸变的交响在天边猩红合奏,诅咒喷涌的狂潮在尸山上疯狂攒动,人类的挽歌已然鸣彻在最后的黄昏,深红蚀骨。
“茗儿… …好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
万仞峭壁,唯闻焚风肆虐,苏茗儿趴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抓紧同伴污血淋漓的手。她们是飞霜营中仅剩的幸存者了,防线崩溃的最后一刻,绮罗祭司长迎着漫天凶兽浴血而舞,拼死保护两个豆蔻之年的小巫女冲出污秽大军的重围,自己却在雪莲纯白的圣火中和周围的秽魇一起化为灰烬。
可是,两人刚刚逃到深山就遭遇了死徒大军的袭击。这些曾和雪巫女们并肩作战的天军战士被污秽转换为肉体扭曲的尸鬼,挥舞着折戟卷刃的刀剑向她们冲杀过来。两个小巫女慌乱奔逃,摆脱了傀儡仆从的追击,却在悬崖边的栈道上遭遇不测。山岩崩塌的震颤中,一位小巫女惊叫着跌下绝壁,幸亏苏茗儿反应过来,及时抓住同伴的手。
“汐霏,坚持住!我这就把你拽上来,千万不要松手!”
手指被崖边嶙峋的岩石划得鲜血直流,苏茗儿声嘶力竭,浣纱的银发在烈风中孤独流散,满眼枫红已然破碎成惊风乱飐的莲池。
少女很明白,自己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但她不能放手,三年军旅漂泊,汐霏是她能够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三年前,她在烟江曦城和姐姐苏珞樱大吵一架,委屈至极的她赌气离开梵心院,离开皇都,瞒报年龄,作为随军雪巫女来到朔北的营帐。在军中,她结识了汐霏,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脸上永远带着温婉笑意的小巫女。三年来,汐霏陪着她度过了一个个漫长的不眠之夜,教她水墨丹青,教她救护军士,教她在水草丰美的河岸边采摘鲜花,为营中将士编织花环。
她们约好了要一起回到皇都,苏茗儿去给汐霏重病的母亲送来药材,汐霏带着她去向少女的姐姐献上边地的奇珍。她们约好了要一起看到战争胜利,污秽消弭的那一天,再一起带着绮罗祭司长的儿女们,去看皇都的上元灯会。
汐霏等不到这一天了,苏茗儿能够感到,自己攥紧在手的那份温软,正在逐渐化作流沙。
“好痛… …茗儿,我好难受啊… …”
汐霏虚弱地呻吟着,满溢的泪水在她乌黑的脸颊上纵横流淌,宛若刀割,
“茗儿… …救救我… …”
少女别过头,不忍再看到噬心的苦痛撕裂挚友稚嫩的脸庞。在刚才死徒的袭击中,汐霏不慎负伤,感染了污秽的毒瘤。在视线余光中,苏茗儿能够看到狰狞的肉须从她的后背赘生而出,紫黑的青筋如魔爪般沿着女孩的脖颈撕扯过来,逐渐攀上汐霏的下颌。不消多时,昔日的姐妹就会变成血肉畸形的怪胎。
“我不会辜负你,汐霏,我们要一起回到曦城… …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神司大人… …裴将军、洛川叔、子宁小哥… …熏欢、莞言、璇黎,还有绮罗姐姐… …飞霜营的大家全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们的名字不应该被遗忘在这里!”
铆足所有的气力,苏茗儿拼命拎起挚友的手臂,可混杂着汗水的血液淌进指渐的缝隙,少女手中一滑,汐霏反而下坠得愈加厉害,她现在只能抓住好友冰凉的手指了。
“我不想死,茗儿… …”
汐霏张大嘴,喉咙里传来血沫翻腾的呜咽,
“还有好多风景,想要和你… …一起去看… …”
她用尽全力,将一支装饰着斑斓鸟尾羽的画笔塞入苏茗儿的指间。那是朔北边境常见的吉祥物,每当凶兽退去,污秽消散,这种鸟儿总会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缤纷飞舞,给人们带来新生的慰藉。
“拜托了,茗儿… …”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汐霏的手从苏茗儿的掌心中,彻底滑落。她眼睁睁地看着挚友摔下山崖,落入平原上铺天奔涌的凶兽洪流。
霎时间,天旋地转,洪荒倒涌,所有的事物都破碎成光怪陆离的鳞片,苏茗儿抱紧双膝,蜷缩着身子,在漆黑的虚空中越坠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