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心魔难破
不知过了多久，苏茗儿落到一片鬼影幢幢的荒原上，四周漂浮着诡魅幽绿的磷火，而不远处则散落着些许木叶萧索的枯树，光秃秃的枝干盘桓虬结，扭曲着戳向墨色凝重的天空，好像冤死者索魂的手臂。
“茗儿… …你好狠心… …”
幽冥的怨念从铁青色的雾气中沉沉传来，苏茗儿一哆嗦，浑身有若冰水灌顶。
“汐霏？你在哪儿？”
“死了，大家都死了… …绮罗祭司长，千总令大人，还有… …我的娘… …”
声声控诉仿佛荆棘鞭笞，少女的心也跟着滴起血来。她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探查着声音的来源。忽然间，高如城楼的巨物在雾气中逐渐现身。那是一只由残躯断臂堆砌而成的畸胎怪物，污秽的脓液在腐烂的肉体上肆意流淌，吞噬着少女残存的理智。
“都是你害的，茗儿… …要不是你私自逃出皇都，加入飞霜营；要不是为了照顾你，大家，明明都可以活下来… …”
汐霏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破碎，仿佛已经在无尽的泪水中浸泡许久。苏茗儿绝望地看到怪胎头顶残破的布片，那正是好友最爱穿的那件花裙。
“你辜负了大家，任性而又自私的你，一直都在伤害着周围的人，你的姐姐，你的恩师，您的父母，还有飞霜营的我们… …你早该死在天冈仁济的雪崩中，永远不得转世… …”
惊悸的心跳化作四散迸溅的泪滴，苏茗儿抱紧身体，把头深深埋入膝间。她大口喘息着，如同溺水般徒劳挣扎。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茗儿，罪孽深重的你，怎能独自苟活于世？”
小山般的畸胎向苏茗儿缓慢移动，汹涌的污秽化作一条条瘴气窜成的黑龙，气势汹汹扑向少女。她这才想到应该作法祓魔，可彼时的少女，已经连一个完整的弭灾唱词都想不起来了。她战栗着向后倒爬，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被黑烟缠上了身体。
… …
“穷乡僻壤来的贱种，你也配和我们这些天选之子一起坐在梵心院里？”
也许从一开始，茗儿就只能匍匐在命运的脚下，永远也走不出那个肮脏泥泞的村子… …
“如果要借助这些肮脏的手段才能在皇都站稳脚跟，茗儿，那我情愿回到天冈仁济的脚下，跟着爹娘种一辈子的地，那我情愿——没有你这个妹妹！！”
对不起，姐姐… …到底是茗儿，这个不成器的妹妹，让你蒙羞了… …
“孽畜！魔胚！修罗恶鬼！苏茗儿，你害死了诘摩，害死了你的恩师，还不快快伏法，以死谢罪！！”
师父，徒儿无能，葬送了菩提医门的绝学，茗儿已无颜在莲座下见您… …
记忆深处的泥淖迅速淹没少女的意识，她深陷在暗无天日的渊薮里，万念俱灰，心寂如灭。
污浊的黑烟沿着少女的肢体迅速侵蚀，她像得了惊寒一般打起摆子，冰肌玉骨在污秽的噬咬下迅速枯槁，肿胀起筋脉纵横的支离。苏茗儿紧紧攥住胸口的交衽，吐出大口的鲜血。
就这样，全身心地屈服于污秽吧，茗儿… …反正，这个世界也容不下你了… …
但我，还是不想辜负大家… …
愚不可及，你看看这一路来，已经有多少人为你而死了？
不… …不要偷窥我的内心… …
蠢物，你以为自己抵抗得了么？你生来就是污秽的信徒，你只会给九渊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你会亲手害死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
苏茗儿能够感到那股淤泥般的絮语侵入了心扉，肆意污染着她的肺腑。泪水混杂着不甘的酸楚夺眶而出，她的手指深深掐入泥中，黯淡的肌肤晕染开大朵的淤青。
吞噬我吧，伟大的污秽之王… …
“茗儿！！！”
一声呼喊宛若明快的哨声滑过凉夜，少女猛地开眼睛。
“谁？！”
“听得到我的声音么？坚持住！我已经感觉到你了！”
清澈的男声在耳畔逐渐清晰，苏茗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了，心中却感到了莫名的放松，就仿佛造物主将一缕清风扬进竹林。
不待她过多反应，厚重的雾气忽然被一道金光劈开道缝隙。夏枫从缝隙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绊到突出的岩石，险些摔倒在地。
“太好了，茗儿！泠珑小姐说得没错，你果然在这儿！”
他万分兴奋地跑向少女。刚才还缠绕在苏茗儿身上的黑烟被男孩从裂隙里带出的气息冲散开来，少女的神智开始缓慢恢复。她歪着脑袋，愣愣地望着奔跑过来的男孩，目露疑惑。夏枫冲到离苏茗儿几步之遥的位置，也不由地刹停脚步。
这… …是茗儿小姐吗？
男孩眼前的少女较印象中娇小了许多，银发没有这么长，眼影也似飞鸿点水，在赤红的眸子下浅淡轻描。她的脸蛋看上去稚嫩了许多，带着小孩子的惊恐和倔强，单薄的身体好似轻烟，让夏枫想起了夏央刚上初中的样子。
不，不对，虽然看上去有点异常，但眼底的泪痣，挑染在银发丛中的绯红，以及眸子里那份枫红的神韵却骗不了人。夏枫横下心来，还是牵起了苏茗儿的手，
“先跟我离开这里，等会再和你好好解释！”
苏茗儿本来想缩回手去，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个衣着怪异而又目光如炬的男孩却给了她重新站立的勇气。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她还是本能地握紧了夏枫的手指。
夏枫拉着苏茗儿在漆黑的原野上奔逃起来，不知是因为在梦境还是因为少女变矮了的缘故，男孩感觉脚下的步伐变得格外的轻盈，他好像回到了以前和夏央一起踏青的孩提时光，那时的妹妹也灵巧得如同纸鸢一般，随时都会在哥哥手中乘风而起。
两人逃进灌木的阴影中，暂时离开了怪物的视线。来不及平息内心的激动，夏枫擦了擦汗，蹲到少女面前：
“我已经找到冲出去的缺口了，茗儿小姐，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谢谢… …不过，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怯怯发出声来，苏茗儿眼中聚集了更多的疑惑。
“茗儿小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夏枫！你救了我一命，混进了璃州大学，还说要当我的师妹，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少女坚定地摇摇头，夏枫一拍前额，暗自嗟叹。
坏了，这丫头不会在梦境里把脑子烧坏了吧。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匆忙追问：
“泠珑小姐！泠珑你总知道吧！你的贴身侍卫，她总爱缠在你的身边嚷嚷着要糖吃！”
“茗儿… …茗儿没有侍卫。巫女侍卫是一项很奢侈的配置，只有姐姐那样的高阶雪巫女才有资格拥有。”
手指在膝盖间悄然绞紧，苏茗儿憋住满眼的泪花，
“公子莫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茗儿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可以随便唬弄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能… …不能再让汐霏的悲剧重演了！”
少女的声线绵柔如纱，却也暗含决心。夏枫敏锐地捕捉到了话里的重要信息，试探着再提出了一个问题：
“茗儿小姐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降妖除魔，为民请命，堪称女中豪杰。敝人斗胆请教一下小姐的芳龄？”
“十三岁。”
冷冷吐出一个数字，苏茗儿的稚颜上浮现出一丝绯红的愠色，
“人家知道，你是受人之托前来救我的，但是，也请公子注意礼数，切莫多嘴，别看茗儿个头不高，收拾过的纨绔子弟绝对可以装满好几个箩筐。”
夏枫恍然大悟。原来泠珑说得没错，梦境里的少女绝不能等同于现实里的苏茗儿。男孩现在应该是在她的记忆里遇到了十三岁时的少女，那时她应该还没有和泠珑相遇，更不会认识自己这个遥远的异世之人。
不过，夏枫还是觉得，相较于现实中那个大方得体、蕙质兰心的姑娘，眼前这个稚气未脱，而又嘴犟如铁的小女孩似乎要更可爱一些。
幽怨的嘶鸣声从不远处隐约传来，夏枫重新拉起少女的手，站立起身，
“那么，我们一起走出去吧。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有点出乎男孩意料的是，苏茗儿没有抗拒他的引导。少女的手像受伤的小鸟般蜷缩在他的掌心里，甚至还悄悄勾住了男孩的小指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夏枫感到一股暖热的潮流涌上了自己的脸颊，心脏也在胸腔中怦怦叩击，直撞耳膜。
他别过头，尽量不去看苏茗儿，脑海中那双炯炯闪耀的赤眸却依然挥之不去。
带着少女在黑潮翻涌的枯树林中摸索一阵，夏枫绝望地发现，来时的通路不知为何消失了，他和苏茗儿一样，被困在了这个梦魇汹涌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脚下的大地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夏枫和苏茗儿被震得失去平衡，双双摔倒在地。大地破裂开蛛网蜿蜒的裂隙，无数黑雾破土而出，犹若巨蟒狂舞，刹那间包围两人。
“茗儿… …我找你… …找得好苦… …”
声声带血的哭诉撕扯着两人的耳膜，血肉铸就的怪胎在黑雾后狰狞现身，挥舞着猩红的肢条缓慢逼近。
夏枫压低眉头，心头磐石愈加沉重。他明白了，不战胜眼前这个心魔，苏茗儿永远无法回到现实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