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原来你也在这
“听我说，茗儿，我们必须打败这个家伙，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回到现实——回到你的姐姐身边。”
他蹲下来，双手抚在苏茗儿的肩头。可少女刚刚平静的眼眸又在顷刻间噙满了泪光，她跪倒在地上，死死抱住自己，像倒在暴风雪中的旅人一样痛苦挣扎。
“做不到… …茗儿，什么都做不了… …”
“醒醒，你可是雪巫女！茗儿，你拯救了无数的生命，其中就包括懦弱无能的我，这次你也一定可以拯救你自己的！”
夏枫的手用力扎在少女的粉肩上，如撼山岳。他的眼睛也迸裂出放射状的血丝，瞳孔上的高光烧灼成炽热的耀斑。
“都是我害了汐霏… …如果那时我能紧紧抓住她的手… …如果那时我能更强大一些，汐霏就能和她的娘团聚了… …到底是茗儿，残忍地辜负了大家！”
枯乱的银发扫过苍凉的脸颊，少女垂下头，大颗泪水从测验滚烫滑落，陨星化尘。
“所以，你现在才要勇敢地活下去，不要让那些勇敢的名字消失在记忆的风尘里！”
眼角余光瞟到逐渐逼近的污秽邪魔，夏枫的太阳穴上也针扎出细雨淋漓的汗珠，
“只要你还不曾放弃，你所伫立的每一片大地，都会有他们屹立的身姿… …茗儿，你若屹立不倒，便是那些英灵永生无悔的丰碑！”
睫毛上的流光如飞萤般微微颤抖，苏茗儿半抬起眸子，花影含怅，
“可是，你能对你的朋友刀兵相向么？你的同袍，你的挚爱，你的血亲，你的唯一… …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
“如果有一天我也堕落成无可救药的孽障，挡在你拯救苍生的路上，不要犹豫，茗儿，动手就是。”
怪胎轰然突进的身影近在眼前，夏枫一咬牙，不顾脸颊已然熨烫成霞，紧紧抱住了啜泣的少女，
“茗儿，听我说，也许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可是，也请你明白，你在未来还会和很多人相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的你，都值得被大家温柔地眷顾着，值得被深爱着你的人们，拥入怀抱。”
“告诉我，公子… …茗儿，到底该怎么做？”
少女的双手还是无力地耷拉在两边，但她却努力挺直身体，将下颚轻轻靠在男孩的肩膀上，如履薄冰，却无从抗拒。
“很简单，用你的力量，为她解除痛苦就好。”
他松开怀抱，指了指少女腰带间盛放着符纸的锦囊。稍稍迟疑片刻，苏茗儿用手背垫过湿润的眼角，用手指夹着符箓，一瘸一拐，走到男孩和怪物之间。
“浴兰汤兮… …沐芳… …”
她怯生生地吟唱着，拈着符纸的纤指缓缓平伸，结成莲花微绽的手印，
“华采衣兮… …若、若英… …”
少女面前，一道绯樱盛放的霞光逐渐铺展开来，抵御住侵袭过来的黑气。逼近的怪物放缓了进击的脚步，苏茗儿的术式似乎奏效了。
忽然，她的双手哆嗦起来，掌心中的莲花犹如孽根缠身，逐渐涣散开来。绯樱色的屏障摇晃着，支离开闪电游走的裂纹。黑烟便顺着这些裂纹一路侵蚀，撕咬着本就摇摇欲坠的屏障。
“不行… …根本集中不了精神… …”
苏茗儿咬紧牙关，太阳穴上血管攒动，密集的汗水和侧颜的脂粉混合在一起，凝噎哽塞；她的靴子在泥土上拖出深深的痕迹，却也依然无法阻止黑烟继续破坏屏障。
夏枫看着濒临崩溃的少女，亦是心急如焚。溺水般的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咽喉，窒息着男孩的最后一丝希望。是啊，他只是一介凡人，空有一副血肉之躯，却只能袖手旁观，无可奈何。茗儿说自己辜负了所有人，他夏枫又何尝不是辜负了身边的同伴？没有当好夏央的榜样，在京城扎下根来；没有当好导师的学生，只想着快点毕业挣钱；更没有当好泠珑的战友，让茗儿置身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
可茗儿，她也对我说过，我是特别的，她相信我，愿意把她珍视的一切托付给我… …
“… …因为昨晚我们站到了一起… …茗儿需要你，师兄，需要一个能和我共同面对山海翻覆的人。就算是在昨晚那样绝望的境地里，我们两个不也没有放弃彼此么？“
刹那间的惊愕化作电光火石，斑斓过夏枫雾影朦胧的眸子。他睁大眼，双手在裤缝间捏紧成拳。
是的… …有些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才做得到！
“公子… …快跑… …”
苏茗儿已经无法维持完整的结印姿势了，她尽力向前伸直双手，嘴唇濡染开嫣红的花蕊，
“到底是茗儿… …辜负了大家… …”
正在这时，令少女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夏枫竟然走到她的身边，攥紧她的手，和她并肩站在了一起。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男孩竟然接着少女的吟唱，用浑厚稳重的嗓音朗诵起了千年前的战歌。苏茗儿瞪大眼，不解地望向身边这位目光如炬的男孩。
“跟我着我唱下去，茗儿！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苏茗儿不明白夏枫口中的“那天晚上”值得什么。她和这个衣着怪异的大哥哥只是萍水相逢，两人却好像已然经历了无数沧桑的过往。
“从孙子仲，平、平陈与宋… …”
她决定听从对方，努力接下诗句。男孩朗诵的是国风里的《击鼓》，讲的是宋师伐陈，卫、陈两国军队并肩御敌的往事。按照梵心院的教令，这首歌是雪巫女和天军战士并肩作战时吟诵的起势祓魔曲。
少女不知道男孩为何会选择这样一首诗，但夏枫的声音却让她感到了坚如磐石的稳重，这样的稳重，苏茗儿只在和姐姐待在一起时才会感知到。
大概是前面体力消耗过度的缘故，年幼的巫女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的术式输出。就在诗句即将中断时，夏枫接下了本属于少女的唱词：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跟上我，茗儿，我们可以做到的！”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
不甘落后于身边的陌路人，苏茗儿挺起胸脯，带动着男孩的手，将结印换成双掌合握的禅那手势。这时，奇迹发生了，原本支离破碎的屏障竟然修复了过来，开始向敌人的方向平推过去。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注意到逆转的形势，夏枫遵照潜意识里的指引，握紧少女的纤手缓缓抬起前臂。城墙形状的屏障开始收起两翼，形成锋芒，一柄繁樱胜雪的利剑正在两人的合力下锋利磨砺。
这时，怪物似乎察觉到了翻盘的危险，操纵着更多的黑烟袭向两人。夏枫眼看时机成熟，抓着苏茗儿的手迅速挥起，仿佛和她共同攥紧了一柄光芒闪耀的长剑——
“跟我一起来，茗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少女瞪大眼，眸子里的万顷绯红开始熊熊燃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夏枫和苏茗儿共鸣着彼此的吟唱，共同挥下手臂。千重繁樱化作创世的神剑向着敌人灭顶劈下，怪胎发出地动山摇的哀嚎，开始迅速崩解。少女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雾气翻腾的氤氲中，她看到成年后的自己在漫天月色下翩然起舞，为男孩献上千年一瞬的舞蹈，她看到六年后的自己站在邪魔肆虐的桥面上，和男孩一起唱出普渡苍生的歌谣，
“师兄… …你终于来了。”
她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连漫天飞雪都在这一刻化作翩蝶，绕飞在少女纯白无垢的笑颜间。夏枫怔怔地看着嫣然含笑的少女，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此刻间凝固，这一刻的刹那将永远定格在夏枫生命的潮汐中，永恒回响。
沐浴在少女这样的笑意中，人生一世，似乎也就这么过去了。
随着怪物的裂解，梦境空间开始迅速崩塌。在一片玻璃破碎的巨响中，夏枫放开了少女的手，跌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
… …
眼睑感觉到阳光的暖意时，夏枫并没有睁眼。他贪婪呼吸着周围的空气，雨后的蒸汽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和寒冬的湿冷，强烈地刺激着男孩的气管。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鸟儿在晨光挥洒的林间啁啾欢鸣，新酿的微风拂过脸颊的绒毛，让他感到酥痒的暖意。一种奇异的摩挲感从脚踝蔓延到小腿肚的位置，也许是一只散步的蚂蚁在裤腿间迷失了方向… …尽管身体还躺在地上不能移动，夏枫还是用尽全力感知着周围的世界，只有最直接的感官冲击，才能让他感到生命无比真实的存在。
毫无疑问，他刚做了个梦。
梦里，他拥抱了那个让他小鹿乱撞的女孩子；梦里，他牵着她的手，掷出那句铮铮如铁的誓言；梦里，他见到了此生此世最令自己倾心的笑容… …
真是的… …说好要忘了她的… …
就让这个梦，永远消失在记忆深处吧… …
随着感官的逐渐恢复，他感到有手心的暖意有了具体的形状。那样绵软细嫩的握感，就好像一朵半开的水莲花依偎在了自己的掌心。
试探着睁开眼睛，夏枫发现，原来自己还紧紧攥着苏茗儿的手。
触电般的惊悸刹那间划过全身，男孩赶忙抽手，却没有成功——苏茗儿的玉指抱住了他的手背，将他温柔地包入手心。
“就这么一会儿，师兄… …再让茗儿，小小地任性一下吧。”
少女的声音疲惫而又轻柔，宛若一瓣玉兰吻在温泉的池水中。夏枫涨红脸，缓慢抬起头来，十九岁的苏茗儿将身子蜷缩成一弯温融的新月，淡金色的阳光从木屋床边倾泻而下，梳洗着少女温柔流淌的银发，跃动在少女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终汇聚在那春水般的赤眸里，化作一汪馨香的莞尔。
两人对视片刻，在同一个瞬间掩面而笑。
夏枫小心翼翼地抬高小指，想要勾住少女的指头。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被撞开了，夏枫吃了一惊，赶忙松开了苏茗儿的手。
“呜哇哇——大狸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男孩耳边传来木板咯吱的助跑声——小白狼在离少女几步远的地方一跃而起，张开双臂，像一颗炮弹一样炸在苏茗儿身上。
“疼死了！！小珑，我魂儿都要被你撞出来了！！”
“不管不管我不管！要是你的魂魄再逃走，就让夏大公子再追一次回来好了！！”
泠珑在主人身上尽情嬉闹着，全然不顾少女叫苦连天的哀嚎。夏枫则翻过身子，摸着握过苏茗儿的那只手，嘴角露出释然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