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爱乐之城，唯有你我
“别，我可不想被泠珑揍得嗷嗷叫。那丫头威胁我说要是敢对你动心思，就把我捆起来装在袋子里当蹴鞠踢。”
夏枫蹙着眉头，不去看她狡黠灵动的眼眸。但他还是忍不住用视线余光打量起窈窕婀娜的少女。虽然是仓促间的起行，苏茗儿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棕色花边莲蓬裙如荷叶般晃漾膝间，烟灰色的丝袜从裙下延伸到马克靴中，勾勒出少女曼妙的小腿曲线。米黄色的坎肩搭配塔夫绸的荷叶排扣衬衣亦是将苏茗儿花枝摇曳的身形烘托得恰到好处。
然而，点睛之笔还是在于苏茗儿胸前的大红蝴蝶结，和垂肩流淌的银色双马尾相得益彰，让冰肌玉骨的少女成为雪中盛放的赤莲。
她挎着璃州大学的文创帆布包，粉颈间还依偎着毛线围巾，俨然是一位出门逛街的大学女生。只有耳边晶莹剔透的星尘耳坠和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昭示着苏茗儿的巫女身份。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茗儿小姐，也许这样很突兀… …但我真的，很想把它分享给你。”
双手在衣兜里搓握许久，夏枫咽下一口水，缓缓面向少女，
如果不方便，你随时可以——”
“没有这回事，茗儿从来没有这么觉得呢。”
两只小脚向后一折一踢，苏茗儿的双手像小翅膀一样搭在脑袋两边，
“我很期待噢，师兄。”
公交车载着两人一路辗转，驶上了通往南山顶的盘山公路。夏枫和苏茗儿并肩坐在后排的位置上，柔和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间窸窣撒落，宛若一杯橘黄的特调鸡尾酒，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温柔摇曳，为头顶的一排拉环镶上微醺的金边。
苏茗儿坐在靠窗的位置，扶着手中的画夹，不时低头描摹。丝丝银发如新织的绸缎般淌过耳畔，掩映着窗外夕阳的余晖，在少女的粉颜上荡漾开粼粼的波光。夏枫蹙了蹙鼻头，空气中酝酿着小苍兰特有的甜香，不知是阳光在少女的柔肩上烘焙了时光，还是少女在阳光的依偎下掬起了心花。
她在描摹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城市风景。纤纤玉指捉着写意山水的画笔，笔尾五彩斑斓的鸟羽亦是随风涤荡，像突破重围的荆棘鸟，振翅飞向远方的晨曦。
他们在山顶终点站下了车。夏枫领着少女在灌木葱茏的登山道中拾级而上，在即将登上最后几级台阶时，夏枫停住了脚步，
“茗儿小姐，能请你闭上眼睛吗？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转过身，有些忐忑地侧过脸去。
“师兄真是的～总是神神秘秘，故意吊人家胃口！”
苏茗儿撇撇嘴，却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拽着男孩的衣角，她一步步攀上阶梯，来到山顶的平台。微凉的清风如溪水般流过发间，苏茗儿张开双臂，摊平十指，一任苍茫的夜色托举起自己的身体，脚尖轻踮，轻盈若羽。
“可以睁眼了吗？师兄你再卖关子，茗儿可就要乘风飞走了哟！”
“马上就可以了！”
夏枫打开手机上的秒表，望向山脚暮霭沉沉的城市，屏息凝神，
“我倒数完你就睁眼——三！”
“二！”
“一！！”
就在少女睁眼的刹那，黑白分明的城市在瞬间亮起了灯火。苏茗儿睁大眼，枫红的眸子里满溢惊喜。蒸腾在落日氤氲中的城市尽收眼底，湍急的车流编织起红白色的网络，宛如巨人的脉搏，律动在街道的纵横交错间。在深蓝帷幕娓娓道来的低垂中，万家烟火如钢琴旋律般点滴升腾，好似天上的繁星降福人间，辉映着少女眸中盛放的赤莲，熠熠闪耀。
“现在是晚上六点四十五分，也是城市天际线亮灯的时刻。”
横倚在光景台沿的护栏上，夏枫从包里拿出相机，埋头调起参数，
“这个机位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只有这里能看见璃州全城的夜景，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茗儿小姐。”
“岂止是喜欢！师兄，你简直就是人家的天官福星！！”
拉着男孩的袖口拼命摇晃起来，苏茗儿的眼中旋转起闪闪发光的小星星。夏枫的脸颊已经灼热生烟，少女又翩飞到观景台的中央，舒展手臂迎风而起，为光影之城的蓝调时光献上铃兰濯水的花舞。夏枫忍不住用相机对准少女，再次为她定格下惊鸿一跃的瞬间。
“真好啊，就像那个月圆之夜，茗儿和师兄相遇时的那样呢！”
蹦跶累了，少女揭开斗篷扣子，取下围巾，和夏枫一起靠在了栏杆边。
“这个地方，我只分享给了你一个人。茗儿小姐，这世上存在很多无言之美，这么多年来，我只能将它们孤独地存入相机。现在，能和你一起见证这繁花似锦的瞬间，我深感荣幸。”
拧开一瓶微热的矿泉水，夏枫把它递给少女，只觉心跳雀跃，难以平息。
“这么说来，茗儿还真是被上天深深眷顾的孩子，能够一路走到现在，能够遇到这么多善良的人们，能够在遥远的世界和师兄相遇。”
稍稍犹豫片刻，苏茗儿还是接过了男孩的水，放在唇下微抿了一口，
“真希望，姐姐也能看到这一切啊。”
夏枫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一只慌不择路的松鼠猛然撞在了胸口，
“对不起… …茗儿小姐。”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悲伤的往事。”
一团白雾在空气中逐渐弥散，夏枫愣愣地看着墨色凝重的树林，瞳孔逐渐失焦，
“你真的很勇敢，茗儿小姐。面对命运，我只知道一昧地逃避，你却一次次和它正面交锋，甚至直面生死…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当时的心情。”
“那时，你偷窥到我的内心了吧。”
嘴角的笑意如晚霞般逐渐敛去，少女半垂着眼眸，语气逐渐平缓，
“甚至还看到了人家十三岁的样子，简直是没脸见人了呢。”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碍事哦，如果是师兄的话，也没啥大不了。”
她闭上一只眼，向着男孩这边轻轻侧头，
“除了师父和姐姐，就是风见鹤大人最了解我了，要知道，当年就是她老人家把我和姐姐从偏远的雪山脚下带到了皇都。所以，她也再明白不过，在诛心蠹咒的精神攻击面前，茗儿只会丢盔弃甲，不成人样。”
少女云淡风轻地诉说着，一蓑烟雨掩映眸中，已然归于寂灭。
“但是他们的计划落空了，我们依然坚强地站立在一起，见证着世界的繁华与美好。”
夏枫试着安慰她，苏茗儿却摇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只是侥幸罢了。如果让我再一次面对汐霏，我恐怕永远也逃不出十三岁的那个傍晚了。”
赤瞳上的高光破碎成莹润的花瓣，苏茗儿把手叠在心口，轻语呢喃，
“六年前，我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在汐霏即将摔下悬崖时，松开了她的手。”
“汐霏？就是那个化身梦魇的女孩？”
“没错。十一岁那年，还是巫女学徒的我因为某些事情，和姐姐大吵了一架。那时，茗儿也是年少无知，竟然赌气离开了皇都，瞒报了年龄，来到了朔北抗击污秽入侵的最前线，作为随军雪巫女加入了飞霜营。”
她的声线变得轻如柳絮，仿佛追随着遥远思绪回到了生灵涂炭的战场，
“在飞霜营里，汐霏成为了我唯一的朋友。她虽和我生辰相仿，却已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生雪巫女，负责在战场上救治伤员。汐霏救了我很多次，是她教会茗儿画画，留下战场上那些一瞬即逝的生命，是她让我看到了那些战场之外的风景，让我开始珍惜身边点点滴滴的美好——如果不是汐霏，茗儿早就在污秽的精神攻击面前崩溃了。”
“我明白了，茗儿小姐，她一定是个格外善良而又体贴入微的小姑娘吧。”
“不愧是师兄，一下子就明白了人家的意思。”
少女咧开嘴，却依然掩饰不住笑意背后的苍凉，
“是啊，汐霏是我见过最单纯的人了，总是挂着甘之如饴的微笑，总是那么细心地照顾着飞霜营的每一位战士，每一位同袍。尽管她自己每天都要埋葬无数的战友，尽管她自己的母亲都在皇都的贫民窟里忍受着重病的折磨… …我们相约着要在战争胜利后一起回到烟江曦城，我们手拉着手，发誓一定要见证彼此生命中最幸福的瞬间… …”
夏枫的心也随着少女的话语澎湃起来，他能看见苏茗儿眼中亮起的光，像万古长夜中一颗冉冉升起的启明星。
“可是，茗儿到底还是食言了。那一年的朔北，兵败如山倒，千总令战死，绮罗祭司长殉教，飞霜营全军覆没，当我和汐霏在狂飙突进的凶兽大军中杀开一条血路时，她却不能再陪着我走下去了。”
眼中的光芒扑闪一下，彻底熄灭，少女的双眸归于永夜无边的虚无，
“她摔下了悬崖，山下就是汹涌的污秽洪流；她流着泪，祈求我放开手，解除她的痛苦… …是的，汐霏已经被污秽侵蚀得无可救药了，可我怎么能丢下她独自逃命？我怎么能亲手放弃自己最好的朋友，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污秽吞噬殆尽？”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苏茗儿弓着身子，声声泣血，
“为什么… …都到那个时候了，诅咒的流毒都已经将她的身子撕扯得不成样子了，汐霏还是在安慰着我… …让我勇敢地活下去。那时，我自己都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她却用最后的力气掐疼我的手腕，让我松手，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山脚血肉翻滚的地狱中… …”
少女的声线如风中残烛般痛苦摇曳，夏枫的心弦亦在惊悸悲鸣。他缓缓挪到苏茗儿身边，脱下大衣，试探着，把它盖在了少女的肩头。
“对不起，茗儿小姐，再一次让你想起了这样悲伤的过去… …”
他别过头，不知该如何言语。也许所有的安抚都在那个遥远的梦境里化为虚无，也许所有的宽慰都已经被岁月稀释成隐隐发作的阵痛。
“师兄不必多虑，这六年来，茗儿经历的事情并不比这轻松多少… …我只是，不想再让这样的悲剧在眼前重演罢了。”
她仰起头，深深吸入口气，强按住急剧起伏的胸口，
“茗儿，不会辜负大家… …那时起，我已经笃定了主意，要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走到最后… …茗儿要替所有人，去见证这条路上最后的风景。”
难以名状的急流冲刷着男孩的心扉，让他胸中波涛迭起。最终，夏枫鼓起了勇气，抬起头，一步挨一步，走到少女的面前。
“茗儿小姐。”
喷吐着灼人的鼻息，夏枫压低眉头，用无比郑重的目光凝视着少女的赤眸，
“也许这样很唐突，但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夏枫，会尽最大努力去帮助你，和你一起寻回‘圣骸’，直至救回你的姐姐。无论在哪里，你都不会是孤身一人了，因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陪你看尽最后的风景，无论那是繁花似锦，还是天地倾覆。”
瞳孔周围的光斑化作一圈涟漪，在眸中晶莹荡开，苏茗儿睁大眼。
可下一个瞬间，少女的嘴角却如羽翼般轻轻扬起。她垂下头，掬着耳畔的银发，脸颊上晕染开绯樱灿霞的深红。
“师兄，茗儿现在… …真的好开心。”
拢了拢肩头带着男孩体温的大衣，苏茗儿的笑靥一如水莲濯风，连周围的空气都涤荡起甜润沁心的芬芳，
“说得也是…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然师兄心意已决… …那我们就一起去见证，这世界最后的美好吧！”
说着，少女拉起男孩的衣袖，两人飞奔在下山的步道上。
“等一下，茗儿小姐！这条路很短，马上就到头了！！”
“不，师兄。路的尽头不是结束… …路的尽头，是更多的路！”
少女欢笑着，肆意奔跑，一任漫天星尘在彼此的脚步中翩跹撒落，铺成花海。
（上卷主体部分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