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圣骸之泪(上卷完结纪念)
车来车往,诉不尽璃州千年不夜的传奇;潮起潮涌,唱不完山城笙歌迭起的浪漫。流连在灯红酒绿里的人们将一盏盏的宿醉倾倒入江,让两岸的高楼也酩酊在姹紫嫣红的绚烂里,让人早已分不清天地云水,唯见满江流光压星河。
然而,夜色在楼宇间舞尽繁华,却也在城市的角落投下灯火噤声的黯然,江岸边大大小小的滩涂便是其中最大的翳影。而阿宏就这样孤身一人坐在齐腰深的野草丛里,望着对岸金光迭奏的夜色,喷出一口浑浊的烟圈。
最终,他掐了火,把烟头甩进脚下汹涌的江流中,颤抖着,接通电话:
“头儿,是我… …前几天是我血气上头了,很多话还没来得及给您讲… …”
… …
“这个月工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下个月您看着给就行了,公司有困难,我们下面的人应该和您一起扛… …”
… …
“三十岁… …三十岁怎么了?您看我也没缺胳膊少腿,干起活来不比小崽子们慢,工钱我只要他们的三分之一… …再不行,五分之一也成!千把块老子也能活!!”
… …
“老板,您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 …您知道我是山沟沟里爬出来的,家里为了供我读书已经把宅基地都赔出去了… …现在老爹又得了重病,躺在县医院里每天都是几千块钱啊… …我已经在您手下干了快五年了,您不能就这么… …”
听筒里传来断线的声音,阿宏一脚踹在江边的岩石上,钻心的疼痛在他的愁眉间撕裂开来。
他妈的… …吃人的鬼,敲骨吸髓的王八蛋,他把大半个青春全部赔到公司里了,任劳任怨,却换来这样一个落井下石的结果… …他越想越窝火,狠狠拽起一把野草,拼命把它们丢进风中。
对岸依稀传来乐队演奏的歌唱声,流连在灯火里的人影在江边的集市上如云攒动,车流滚滚的喧闹声从头顶的滨江路不绝传来,阿宏捂住耳朵,想把它们从脑中拼命挤出。
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已经身无分文了。他每月的工资要先拿出大头来给父亲治病,剩下的覆盖完房租、水电等开销已经所剩无几。
阿宏是从周边的区县赶来璃州市区打工的。都说大城市机会多,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一节被榨取一空的干电池,高昂的物价以及离谱的房租会像大石碌碡一样从阿宏单薄的排肋间挤出电量,再把它倒入交错纵横的输电网中,给每晚这样繁花似锦的景致添上光亮。
五年了,阿宏没有攒下一分钱。他独自漂泊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只是呼吸,便已筋疲力尽。前几天,公司招了几个新人,年轻人们很利索,早在读书时就干了无数的实习,精于业务,又踏实肯干,更有人直接将行军床和洗漱用品搬到了办公室。老板一高兴,顺手就裁掉了好几个部门的老人,其中就包括阿宏。
这几天,他也绞尽脑汁投过简历。五年前还很好使的名校热门专业本科学历到现在却反倒成为了求职生涯上的污点,年过三十,一身病根的阿宏已然如市场上的烂菜头一样无人问津。
所以他才会拉下脸来去求老板。偌大的城市已经容不下一个疲惫而无助的灵魂,更别说在土里刨食了半辈子的父亲还病榻上等着他的救命钱,望眼欲穿。
小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怎么就混成了这副模样… …阿宏愤愤不平地咒骂着,又是一脚踢在磐石上。这一次,他运气不太好,踢石头的力度没控制住,整个人身子一歪失去平衡,重重摔下江岸… …
好在岸边有一块礁石露出了水面,阿宏并没有直接落水。但坚硬的石面还是在他的额头上划开一条血口,汩汩献血代泪洗面,将他的脸庞涂抹成鬼面一般的猩红。混乱中,阿宏的手机和钱包都掉入江中,淹没在滚滚东逝的江水中。
挣扎着跪坐在礁石上,阿宏面对着奔流不止的大江,面朝对岸鎏金燃火的夜景,万念俱灰。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一无所有地来到璃州,再一无所有地离去。
他闭上眼,朝着冰冷的江水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公子——不要!!”
就在脸庞即将接触江水的刹那,有人拖住了他的手臂。
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像地里新割过的甘蔗,嗓音里还泛着清冽的汁水。阿宏转过头,不由地僵住了,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礁石旁,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臂膀,不让他沉入水中。
流彩的灯火在见面上影影绰绰,映照着女孩俊秀的稚颜。这是一个瘦小玲珑的姑娘,个头大概只够刚刚从齐腰深的苇草丛里露出半个脑袋。她穿着一件沾满污泥的交领青襦裙,裙角处似乎被什么野兽抓扯过,破碎成残烟一般的烂布。单薄般的纱衣就这样贴紧在小女孩的身子上,和满是淤青的肌肤一起被冻得发紫。
“你、你是谁?!”
阿宏吓得魂飞魄散,慌乱间挣脱了小女孩的手。
“我… …我是谁呢?”
小女孩似乎也陷入了迷茫。双鬓垂下的青丝如柳条般拂动着,隐约露出额头渗血的绷带,
“对不起… …我好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但是娘说过,我是小满时节出生的,公子先叫我小满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
阿宏直愣愣地盯着小女孩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眸宛若星河流转,让他狂躁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小满… …小满没有恶意… …我只是看到你在水湄边游荡,好像很有心事的样子,就一直放不下心,果然——还好小满及时出手!”
双手抱成一团依偎在胸口,小满抬起头,颤动的睫毛如云拂水,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戕害自己的性命!因为生命是神树大人赐予我们最宝贵的礼物,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深爱着我们… …不能随随便便辜负他们的心意!”
“你这丫头片子… …你到底懂什么?!”
小满的话刺痛了阿宏,他坐在江边痛斥起命运的不公,老板的绝情,还有生活的苦难… …讲着讲着,他突然开始流泪,倾述起求学时的坎坷经历,倾述起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 …一个三十岁的汉子,竟然在一个陌生的小姑娘面前痛哭流涕,不成人形。
小满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安静地倾听着男人的哭诉,纯澈的眼眸也变得涟漪迭起,忧云重重。阿宏讲不下去了,他索性把脸埋进膝盖间,像小时候没考到第一一样嚎啕起来。
“我知道了,公子… …小满全都知道了… …原来你和我,和那个孩子一样,都是在命数的重重考验之下才走到了现在。”
伸出手,小满在衣带上擦净掌心的泥土,摩挲起阿宏的头顶,
“你受伤了,还是先让小满来给你疗伤吧。放心放心,一点都不疼的,大家都夸小满的技艺好!”
说着,她抬起手,轻轻覆盖在阿宏额头的伤口上: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
伴随着女孩柔软如纱的吟唱,阿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郁积在胸口的愁云也逐渐散去,就像上天将一把阳光撒进了他的心里。
“感觉好一些了吗?”
小满拈裙站起身,对着他馨然一笑,双耳边闪烁起星尘熠熠的光芒。阿宏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戴着北极星一样晶莹闪烁的耳坠。
“姑娘… …你是人是神?”
阿宏摸了摸额头,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丝毫不亚于神迹。
“神树大人温柔地爱着她的每一个孩子,小满只是做到了她最本分的事,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双手在裙间交握在一起,她沐浴着岸边璀璨的灯火,笑意嫣然。阿宏还想再追问些什么,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失业这几天,他光顾着找工作,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公子还没有吃饭吗?不急不急,小满这里正好有一些剩下的馕饼,是前些天辎重司为将士们突围烤制的,要是不嫌弃的话,请先用它们垫一下肚子吧。”
她把手探入宽袖,取出一个打着补丁的麻布袋。小满从袋子里取出一沓金黄的烤馕,可是它们中的好些饼已经发霉了,
“诶,好奇怪,这些干粮明明是前几天刚刚制备的呀… …神官大人还嘱咐我一定要多拿些新鲜的食物,给营里的伤员们补补身子…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小满一接触到这些食物,原本金灿灿的面饼就开始变黑、板结,乃至生出霉斑。她的手发起抖来,眸子里晃荡出满溢的惊慌,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小满和大家走散以后,一切都变得好奇怪,琪姐姐、小旻、青凌、熏欢,还有军士们都不见了,只有小满一个人被抛弃在了这里… …”
看着小满茫然无措的模样,阿宏顿生怜悯之心。他跨步上前,紧紧抓住小女孩的手,将那些朽烂发黑的食物攥在手心,
“谢谢你,姑娘。即便流落到这种地步,也有人来关心我,给我送吃送喝,让我明白天无绝人之路这个道理。”
“公子… …你肚子还饿吗?”
抬起丝丝泛红的双眸,小满用指头勾住阿宏,泪眼汪汪,
“小满、小满去找些柴火,兴许这里捕得到些江鱼,军士们也很喜欢吃小满炖的莼鲈鲜脍汤的… …”
“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阿宏也绝非薄情寡义之人,接下来该让来哥帮你了。”
轻轻拖过变质的炊饼,阿宏把它们一股脑揣进兜里,
“姑娘,你说你和大家走散了,你是迷路了么?你不是璃州本地人吧?”
他挠着脑袋,想象起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跟着大人的旅行团一起挤着轻轨,结果却被汹涌的人流无情冲散的场景。
“小满…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以后,大家都不见了。”
她扯着头发,呜咽的嗓音被江风漫卷成絮。
“那你就是睡着以后和家人走散了!走,哥带你去找他们!”
阿宏双掌一拊,早已把这几天的怨念抛在脑后,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亲戚朋友见面的地方么?”
“最后一次见面,是和小旻,还有琪姐姐,在一个很黑很冷的角落里… …等等,小满好像有点印象了!”
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的颤动,小满抓住了阿宏的袖口,
“公子,你能带我找到她们吗?她们都是小满最重要的伙伴,小旻会做各种各样的点心,琪姐姐的茶艺也是军中一绝,她们绝对会好好感谢你的!”
“姑娘,找我可算找对人了。这璃州城我钻过的小巷比你走过的马路还多,在这儿寻人,绝对要包在我身上。”
用力拍打起自己的胸脯,阿宏面对着满眼期盼的小女孩,有些飘飘然了,
“别客气,妹妹,打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恩人了。莫着急,我阿宏肯定送佛送到天,帮人帮到底!”
说着,阿宏拉起小满的手,走向星光璀璨的滨江路,第一次感到灯火通明的世界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处。
然而,兴奋过头的他根本没注意到,在小满沾满枯叶的发丛中,一弯月牙状的血肉胚胎正寄生在那苍白的脖颈上。它像刚刚摘下的心脏一样猩红律动,攫取着小满身上最后的血色。
阿宏带着小女孩穿行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寻觅起她和亲友走散的地方。小满的记忆很模糊,她时而说自己是在山崖下昏过去的,时而又说朋友们的营帐就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两个人兜兜转转,终于,小满停下了脚步,双眼迸发出煫石迸火的光芒:
“记起来了,小满全都记起来了!小旻、琪姐姐,还有裴将军他们全都在这里!!”
挣脱阿宏的手,小女孩张开双臂飞奔而去。阿宏睁大眼,一种从未有过的吊诡感从脚尖逐渐漫溢全身。
他眼前并不是什么市井繁华之地,而是江岸边一个形如咽喉的隧洞。小满连灯也不打一个,就这么撒着欢飞奔向深渊一般寂灭无光的深洞,就好像奔向熙熙攘攘的市集一般。
“等一下,姑娘… …好歹支个光吧!”
犹豫再三,阿宏还是打开手机闪光灯,小心翼翼地跟进洞中。他实在放心不下小满,也许这孩子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总是幻想自己有很多朋友。
豁出去了,帮人一把,也算是积德了。
晦暗的洞口像饕餮深不见底的喉管,很快就将外界的光亮吞噬殆尽。洞壁上生着嶙峋狰狞的石笋,好像有无数恶魔在抓挠着地狱的大门。洞顶不停有水滴落下来,刺入阿宏的衣领,让他不寒而栗。
终于,在洞子的深处,他找到了小满。
此时的小女孩像受到了梦魇的劫掠,双膝跪地,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忽然,她疯狂抓扯起自己的头发,大口大口、抽泣起来:
“不… …不对… …大家都死了… …小旻,琪姐姐,还有裴将军… …小满没能救得了他们,连小满自己,也死了… …”
阿宏顿时寒毛炸立。一种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恐惧开始在潜意识里惊悸惨叫,他很想拔腿就跑,但双腿却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似得,死死焊在原地,挪动不得。
“别过来… …求求你们… …不要让那种东西吞噬掉,小满… …”
小女孩倒在地上,开始剧烈挣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鞭笞着她。这时,蛰伏在发丛间的畸胎迅速膨胀起来,啮咬着小满的脖颈。这个豆蔻之年的少女在地上扭曲着身体,发出万蚁噬心的阵阵惨叫。
“臣服于我… …为污秽之王的复活献上冠冕… …用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血肉,你的纯洁… …”
山洞中的石壁以极其低沉的音调共振起来,仿佛是古神把那枯槁的薄唇贴在了阿宏的心口,
“被圣骸选中的容器啊… …用你的鲜血,为九渊的献上终焉的葬歌… …”
“不可以… …小满、小满在神树大人面前发过血誓… …要赌上雪巫女的一切… …守护大家… …”
少女娇柔的身体变得青筋涌动。她拼命掐住自己的脖子,支离破碎的嗓音近乎哭号,
“小满… …答应过她… …要去见证… …世界尽头的幸福… …”
“小满!坚持住!我… …我这就救你出去!!”
锥心泣血的怜悯终于战胜恐惧,阿宏怒吼一声,努力朝着小满步步靠近。
“快跑… …公子… …跑啊!!”
畸形的肉瘤已经撕咬到她的锁骨,小满竭尽全力伸出手,像是在驱赶,却更像是在告别,
“这是… …我能为你… …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一颗晶莹无声从少女的眼角无声滑落,绽在地上,碎成霰雪无垠的花瓣。
… …
“在此,吾等弟子谨守巫女之誓,愿守天下众生,佑得苍黎无恙!”
“尔等学徒,旻、斐,同祭司长大人一同宣誓!”
“魂祭九天,心归莲座!”
“雪润苍生,无惧——无悔!”
… …
一种更为深厚的吟唱代替了古神的低吟,阿宏的双腿也恢复了力气。他听从了小满的呼喊,没了命地逃向洞口。与此同时,小满的身体也失去人形,溃散成无数鲜血淋漓的肉须刺向阿宏。阿宏能感觉到身后危险的逼近,他撒开腿,几乎榨干了每一根肌腱的力量;眼见着那团象征着希望的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却在离洞口咫尺之遥的地方僵住了——一根倒刺丛生的肉须早已快他一步,捅穿了阿宏的胸口。
他痛苦万分地倒在地上,更多的肉须奔涌过来,扎穿他的手脚,将气息奄奄的阿宏拖向深渊无边的黑暗中… …
(《九渊逐月志》上卷至此完结,完稿日期:2024年9月9日,凌晨0时2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