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璃州降魔录
第六十六章苏茗儿的秘密
开年以后，璃州的天空依然阴鸷如铁。
和岭南汹涌绚烂的春潮相比，璃州的初春就像一位久居闺阁的佳媛：
你明明知道那怅惘的枯枝只需一曲欢快的云歌便可漾成花海；
你明明清楚那焦灼的荒地只要一场炽烈的掌声就能织毯成茵；
你明明获晓那恋家的阴霾只捎一封加急的信风便可衣锦还乡；
可她偏偏就是要蛰居在这千回百转的宫闱中，迟迟不肯露面，将粉黛的心事藏在了重峦叠嶂的妆奁里。把属于春的期待和愿景，封冻在江水冰寒蚀骨的流淌中。
这么多年来，夏枫早已习惯了璃州初春的凛冽。只是今年，男孩心口那团拳拳跳动的温暖，不再独属于妹妹一人。即便新学期开学繁忙，他依然会挤出时间，拎着保温桶到苏茗儿落脚的林间小屋去坐坐，里面有时装着热气腾腾的葱油高汤，那些被男孩亲手孵化出的水饺会在鲜美的汤汁里浮沉嬉戏；有时，则装着牛油熬制的冒菜麻辣烫，那些火焰凝萃的辣椒将会让少女全身的寒气蒸腾而出。
男孩这样做并没有别的考虑，他只是在为夏央准备膳食时，理所当然地增加了食材的数量。每次看到苏茗儿抱着泠珑端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大快朵颐时，夏枫都会想起那个曾经在京城饥肠辘辘，艰难求学的自己。
不知为何，夏枫总觉得自己和苏茗儿很像，或许当孤独病入膏肓，两个本该相忘于江湖的灵魂才会激荡起如此酸涩的共鸣。
只是，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茗儿和泠珑两个人开始变得奇怪起来了。
先是苏茗儿开始频繁在大一的专业课上请假，甚至连林海清教授的组会也是屡屡翘掉。这让作为引荐人的夏枫尴尬不已，他只能硬着头皮和导师解释少女是在忙于家事，无暇分身。
一两次的搪塞或许还能唬弄外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苏茗儿竟然也开始对着夏枫躲躲藏藏。在男孩担任助教的课堂上，她一改先前虎踞前排的风格，躲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埋头翻书；平日撞见夏枫，向来热情洋溢的少女也变得颇为冷淡，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便裹紧围巾匆忙离去。
夏枫心生疑惑，担心少女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事件，便打算登门拜访。他特地跑到山下买了满满一袋的零食，里面全是泠珑爱吃的怪味胡豆与糖心蜜饯。他敲响小木屋的房门，泠珑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男孩手里的零食，口水早已在齿颊间泛滥成海。可苏茗儿却快人一步，拎着小白狼的脖子把她丢回了屋内，
“请回吧，师兄… …”
少女绵柔的声音带着隐约的嘶哑，像风干的蝴蝶逐渐凋零枝头，
“抱歉，茗儿现在，还不能见你。”
“等等，茗儿小姐，至少把这些吃的拎进去吧！”
隔着门缝瞥见屋内抓耳挠腮的小狼崽，夏枫心急如焚。
“无功不受禄，师兄，茗儿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不待男孩进一步反应，少女关死了房门，只留下夏枫一个人对着枯黄的门板愣愣发木。
没等夏枫回去好好消化这一顿闭门羹，更蹊跷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周末的傍晚，夏枫去北关中学看完妹妹，骑上自行车沿着蜿蜒的山路返回校园。在经过一处狭窄的转角路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引擎咆哮的轰鸣声，还伴随着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喊：
“起开、起开、起开！！呜哇哇哇——要撞上了！！”
电光火石间，男孩被一道横冲直撞的蛮力顶翻在地。他在马路上滚了好几圈，险些摔下山去，所幸路边的护栏兜住了他，让夏枫捡回一命。
“疼疼疼疼——！挨千刀的破落户！！你没长眼睛啊，不会给小爷让路么？！”
夏枫还在抱着膝盖叫苦不迭，没想到肇事者竟然率先发难。男孩顿时怒火攻心，不顾自己头破血流，扶着栏杆颤颤巍巍，站立起来：
“首先，我眼睛长在前面不像你一样长在背后；其次，明明是你这家伙先撞上的我，居然还在这儿血口喷人；最后，这里是璃州大学的校园道路，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这儿飙车？！”
他一边痛骂，一边擦去额上的鲜血。血泊中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夏枫看见一辆横倒在路边的青绿摩托车，一堆金光耀眼的方砖倾洒在路面上，像是给沥青路披上了鎏金锻铸的盔甲，这应该是从摩托上散落的货物。
目光定格在上蹿下跳的肇事者上，夏枫所有的怒意却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珑妹妹？怎么会是你？！”
“夏大公子？！”
对面的小白狼也吓了一跳。她虽然也在刚才的事故中磕碰不轻，身上却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人、人家刚刚没看到是你… …你… …不要紧吧？”
“一点皮肉伤，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你拉的这些都是什么？”
从地上捡起一块方砖，沉甸甸的手感让夏枫心头一颤，他试着将之放入嘴里咬了咬，顿时瞪大眼眸，
“等等… …我说妹妹，你车上拉的这些玩意儿… …不会是金子吧？”
“快还回来！！”
霎时间，泠珑全身白毛炸立。她以迅雷之势夺过男孩手里金砖，慌忙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宝贝，
“这些… …这些都是大狸子花了好大代价才搞到的！！”
花了好大代价？难不成，苏茗儿这几个周神神秘秘，难道是在背着他挣钱？可是现场散落的金砖，少说也有十几斤，这丫头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到了价值百万的黄金，难道，苏茗儿是在瞒着他… …
夏枫不敢往下想，眨眼间泠珑也收拾好了黄金，重新挎上了摩托。
“等等！！珑妹妹，告诉我，苏茗儿究竟在干什么？”
强忍着剧痛，夏枫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对不住了，夏大公子… …大狸子吩咐过，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泠珑一脚蹬下去，摩托震颤着重新咆哮起来；那双灼灼的金瞳凝视着男孩，半是愧疚，半是警戒，
“赶快忘掉今天的事情！！通通忘掉！！不然，人家就把你捆到袋子里当蹴鞠踢！！！”
说罢，她就带着价值连城的黄金，消失在了川崎摩托风驰电掣的黑烟中。
当晚，夏枫回到寝室，辗转难眠。第一次和苏茗儿见面时，这丫头穷得连一顿早饭都买不起，现在却坐拥万贯金财，莫不是去哪里捅了天大的篓子？想到这，男孩再也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他说什么也得寻个机会好好问问苏茗儿了。
可没过几天，更让男孩意想不到的的事情发生了。
“老实点！要是瞎扑腾，小爷就让你从这坡上麻溜溜地滚下去！”
一天深夜，夏枫从图书馆取完文献，正走在回寝的道路上。往返于教学区与生活区之间的交通车已经收班了，走大路又过于绕道，男孩便选择了一条翻越后山的僻静捷径。没想到，在他奋力拾梯的时候，路旁的密林里传来小白狼的低吼。
心弦被林间呼啸的阴风猛烈撩拨，夏枫屏息敛声，遁入林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过去。他猫着腰，蹑手蹑脚，终于在一片灌木丛后发现了声音的源头。
“你、你们是谁？！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借着依稀的月色，夏枫看到林间空地中，一个瘦小单薄的男生被泠珑用小唐刀顶着侧腰，瑟瑟发抖。在男生前方，夏枫看到了那个银月皎皎的婀娜身姿。挑染在发丛间的绯红花影，熟悉的莲蓬短裙，以及耳边熠熠生辉的星尘耳坠… …男孩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遇见了令自己牵肠挂肚的人。
“我这伴当惯于习武，动手重了点，公子莫要见怪。”
苏茗儿的声线还是像往常那般绵柔带风，如一瓣水莲在春潭中浅浅化开。她背过手，缓缓踱向男生，一步一顿，
“还请公子把东西交出来，我们自此两清，你也不必成天担惊受怕。”
“我说过了！我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就一个破手机，放二手市场也卖不了几个子… …我警告你们，这附近可是有监控的，到时候，你们这两个强盗谁也跑不了！”
男生变得有些激动了，泠珑也毫不客气，反手一个刀背狠狠敲在他的腰身，再一脚踹在他的腿窝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出声。
“腌臢蠢物！不准你这么说我家主人！也不撒泡尿看看自个儿什么德性，连累我家主人脏了手来收拾你！！”
泠珑骂骂咧咧，又要一肘捶在他的后背，苏茗儿用眼神制止了她。
“公子休要误会，小女子本是修行之人，无意贪索不义之财。你只要把那个不属于你的东西交出来，便可保得性命无虞，生活安康。”
少女的声音如烟袅袅，正似她缥缈踏莎的脚步。她围着男生来回踱行，嫣红胜霞的眸光在对方身上不停扫视。
“放心，只需一个弹指的工夫，你便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公子所言那些机关义眼，也不会记录下此刻间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
“唉，还真是‘菩萨难渡无缘人’，小珑，你看着办吧。”
少女叹出口气。她背过身，朝泠珑摆摆手，小白狼的金瞳里霎时间迸发出兴奋的光芒。她飞起一脚将男生踢翻在地，抢过他肩头的背包，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倾倒出来。
“住、住手！！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做… …”
男生哀嚎着，想要抢过背包，不料泠珑蹦到他的身上，用膝盖牢牢压住他的后背，让男生动弹不得。
苏茗儿挽着银发，半蹲下来。雪染的柳眉如涟漪般蹙起，她在一堆破烂什物中翻检起来：半旧不新的《泛函分析》《复变函数》教材… …带着浓厚汗味的球衣… …染血的绷带… ….油光锃亮的大学英语六级词汇书，以及一堆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雾喷罐… …
“这… …这就是传说中，可以随时随地和别人远程打架的百宝箱嘛？”
直勾勾地盯着物品最上方的Switch游戏机，泠珑的双眼变得金光万丈，
“主人！！人家想要这个！！”
“打住，小珑，不可以乱拿别人宝贝。”
用手刀轻轻敲了下小白狼蠢蠢欲动的爪子，苏茗儿故作生气。
“那你给人家买！！每次咱都要看着隔壁家的小孩流口水，真是气煞我也！！”
“成，从明天起你就自己到外面觅食吧，我就当你预支了未来三年的侍卫奉禄。”
少女埋头继续翻找，不再搭理泠珑，气得小白狼咬牙切齿，又往男生屁股上捶了捶，
“算你狠，大狸子！！切，又不是啥稀罕物… …只要暗示几句，夏大公子也会屁颠屁颠地买来送给咱的！”
躲在灌木后的夏枫心头一紧，腰间的钱包仿佛已经传来了漏气的声响。奇怪，这两人明明已经有这么多黄金了，怎么连一台游戏机都买不起？就在男孩细细思索时，空地上传来了苏茗儿雀跃的欢鸣：
“找到了！！”
夏枫赶紧扒开枝丫，只见少女手中赫然举着一个拇指粗的玻璃试管，管口用昏黄的石蜡密封着；一小团浑浊凝滞的淤泥沉淀管底，像玄冥的火焰，将月色灼烧出一个晦暗的破洞。
就在苏茗儿找到试管的刹那间，男生的脸色在转瞬间变成死灰。他直愣愣地盯着试管，太阳穴上蒸腾出淋漓的汗珠。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公子你一直在偷偷使用这玩意儿吧。”
从璃州大学的文创挎包里取出一张鹅黄的符纸，苏茗儿将之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试管上，
“看来，本姑娘的情报网还是蛮可靠的嘛。”
“还给我… …我可是花了好大价钱… …才搞到的… …”
男生嗫嚅着，想要伸手夺回试管，却被泠珑压得无可奈何。
“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到底在用它在干什么？回答我！”
赤眸中的茶红啸作凌厉的剑气，苏茗儿凝视着气喘吁吁的男生，连呼吸都开始锋利生冰。
对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泠珑几个刀柄砸上脑门，他立刻偃作一团泄气的皮球，
“求求你… …小姐，不要告诉那个人… …他会杀了我的… …那些恶鬼真的会找上门来的！！”
“还恶鬼呢，咱看你就像个痨病鬼！甭管啥破落玩意儿，小爷我鬼挡杀鬼，神挡杀神！”
一口唾沫啐到地上，泠珑又想往男生身上抡个几拳，苏茗儿拦住了她，
“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
“球队… …‘璃州杯’大学篮球联赛，我想打出成绩，这样… …她就能注意到我了… …”
男生咳嗽几声，痛苦万分地锁紧双眉，
“可是我一直都是替补… …璃大校队的主力全都是一路保送过来体育特长生，我就算拼破脑袋都抢不过这些人形坦克… …几乎每一场比赛，她都会和同寝的闺蜜去给那几个主力加油，从来都不会有人注意到替补区的我… …是啊，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理工科做题家，拿什么去和这些家伙竞争？”
“所以你就冒险使用了它，希望借此强化身体？”
眉头微微颤动一下，苏茗儿晃动起手中的试管。
“可是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只要在训练前，比赛前用上一滴，我就能轻松抢过球来，绕过防守，一跃而起！！就算是那些家伙，也阻挡不了我！只要这样，一直埋在书山题海中的我也能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了吧… …要是这样，就要溺死在专业课里的我，也能成为她眼里昙花一现的英雄了吧… …”
十指深深掐入泥土，男生长嚎一声，发出不甘的呜咽，听得夏枫亦是肝肠寸断。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罢了，罢了，自是无缘事，何必牵强求。”
起身拍拍裙子，苏茗儿仰起头，对着夜空中银月，轻叹一口气，
“听小女子一句劝，公子，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了，否则，六根皆灭，堕为修罗，还得是靠吾辈同侪来送你往生。”
她把试管放入包中，示意泠珑起身。失去束缚的男生也不再挣扎，把头埋进土里啜泣起来。少女轻轻翻过他的身体，掏出手绢，擦拭起他满脸的污土。
苏茗儿从锦囊袋里拈出一纸符箓，将之贴在男生的额头。一切完成后，少女握住了男生污浊不堪的手。夏枫的胸中像是打翻的灶台一般，五味陈杂，百火攻心。他极力抑制住想要一跃而起的冲动，耐着性子观察了下去。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少女轻柔的吟唱中，男生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隐隐抽泣的呼吸逐渐平稳，他合上双眼，在洒满月光的林中安然入睡。
“主人，这家伙真的没事了吗？”
泠珑收刀入鞘，掏出一个棒棒糖舔舐起来。
“放心好了，你家主人可是九渊医圣诘摩仙师的最后一个弟子，这一觉醒来，这个可怜虫便会一忘皆空，了断尘缘，最后远离诅咒。”
半掩着哈欠连天的嘴巴，苏茗儿的声线多了几许蒙尘的疲惫。
“想不到这厮还是个情种… …话说回来，大狸子，你这家伙虽然一毛不拔，性格顽劣，可好歹也算是入过亲王法眼的花榜闺秀了，你说，这世上会不会也有某个倒霉的男人暗恋上你了——住手、住手！！疼死了！！”
泠珑还没说完，苏茗儿就拧着她的狼耳朵，狠狠拿捏。小白狼只好抱着脑袋哀声求饶，少女这才放过了她。
“小珑啊小珑，肠子太花脑门太塌可是会被判官们抓去练辟谷的，叫你三年五载都沾不了油荤。”
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苏茗儿打趣着，眼中却分明闪过一丝落寞的孤影，
“算了，也不怪你。雪巫女的命运实在是太过沉重… …说到底，相忘于江湖便是我能给良人，最深沉的爱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