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破晓前奏
鹅黄的车灯穿透重重迷雾,通往山下的首班公交按时到来。
夏枫和苏茗儿上了车。大概是时间太早的缘故,偌大的车厢里空无一人,两排褪色的握把如模糊的车辙一般,摇晃着碾入车厢深处的黑暗中。两人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的座位,夏枫看见少女从袖口里排出一张涂着朱砂的符纸,将之贴在车座外的栏杆上。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声,公交车在浓重的雾色里吃力起步。夏枫让少女坐在了靠窗的位置,自己掸掸衣摆,将她护在里面。
“太虚障灭符,这下不用担心有人偷听到我们的对话咯。”
指了指栏杆上的符纸,苏茗儿将文创挎包放到膝盖上。
“茗儿小姐,你刚刚说我们可能会直面圣骸,难不成你找到了它的下落?”
“暂时没有。但是,茗儿相信,我们可能已经很接近目标了。”
埋头在挎包中翻找一阵,少女双手伸入包里,屏息凝神,取出一个被符箓重重包裹的试管。
“这是什么?”
夏枫心中一惊,这就是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苏茗儿从男生背包里搜出来的东西。
“这是一切悲剧的源泉,万千罪恶的肇始,所有劫难的萌蘖,无数噩梦的滥觞。”
半垂的赤眸游离出鹰喙般的锐利,少女剥开符箓的一角,露出试管底部那团浑浊噬光的黑泥,
“此即污秽之种,是秽魇、魑虺等凶兽身上掉落的至邪碎片,也可被‘噬界毒瘿’等巢穴直接孕育。这般邪物凶险至极,落在土中可使周围草木凋零,乃至横生脓毒;凡人要是沾染上便会滋生异变,轻则心智癫乱,走火入魔;重则肉身溃烂,沦为行尸。”
少女眯着眼,低沉的嗓音吹拂着风烟般的往事,
“如此邪祟,本来只该出现在朔北的沙场上,最多,只会污染到九渊的土地,那里自会有我的同袍姐妹去祓魔禳灾。可是,最近一些日子,我在璃州发现了这些来路不明的污秽之种。”
“可是,我们之前不是已经在大桥上见到过那些怪物了么?我看最近新闻,整个璃州城也不太安生,这些东西,会不会是怪物们作祟时意外留下来的?”
盯着她手中的试管,夏枫感到胸前凶兽所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瞒师兄,圣骸的到来打破了九渊和现世的界限,很多凶兽也伺机逃遁于此,璃州现在恐怕已经是妖孽横行,危机四伏。”
眼眸中掠过一丝痛心的疾影,苏茗儿将马灯放在双腿间,一声轻叹跌落脚底,
“但是,请师兄放心,我绝对会一如既往地守护好这座城市——茗儿不会辜负大家,无论是在九渊,还是在璃州。”
心尖荡漾开微微的颤动,夏枫忽然明白,原来自相逢以来,少女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的家乡,怪不得她在那段时间会变得如此疲惫,面无血色,单薄得就像一瓣随时都会融化的柳絮。
“言归正题,这些污秽之种并不是我在打扫战场时发现的。若是那样,茗儿自有办法净化其中的邪毒。”
往男孩身边挪近了身子,少女压低眉头,意味深长地望着男孩,
“这些污秽邪物,是茗儿在璃州的凡人身上搜取到的。它们被均分成半钱之重的大小,封装在一个个小瓶子里。”
“你是说,有人在秘密收集污秽?”
夏枫愕然瞪眼。
“比这更糟糕。”
苏茗儿凑过脸来,晃漾的银发随风漾起,拂动着夏枫的肩头,
“根据我和小珑的调查,有人在黑市上秘密出售这批危险的污秽制剂,诱导无辜民众买下、服用它们。”
“是谁在这么干?!他们从哪里搞到这么可怕的东西的?”
男孩惊叫出声。好在太虚障灭符发挥了应有的法力,前面的司机依然在费力地盘着方向,操纵这台钢铁巨兽沿着崎岖山道缓慢攀爬。
“这,就是我们必须要弄清楚的事了,这批污秽制剂的来历不清不白,放在九渊,这可是足以惊动异端裁判庭的滔天危机。”
似乎意识到自己和男孩的距离太近了,苏茗儿又掬着鬓旁的发丝,缩回了脖子,
“我有一个不详的预感,师兄,如果它不幸成真,我们将不得不独自自面对九渊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污秽之王。”
“你是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污秽之王’?是它在璃州暗中散播诅咒的种子?可你一直在追踪的‘圣骸’,不就是他的尸骨么?一副腐朽的骸骨能掀起什么风浪?”
抓挠着脑袋,夏枫努力跟上少女的思路。
“永远不要低估污秽之王的邪力,师兄,永远不要。”
伸出手指在男孩面前摇了摇,苏茗儿雪眉颦蹙。
“数十年前,污秽之王在九渊掀起了被称为‘黑日灾厄’的灭顶危机,它第一次统合起血狱深处的各路凶兽,将人类的腹地撕咬开来,一路攻城略地,直逼烟江曦城。在那场生灵倒悬的战役中,雪菩提最精锐的神佑祭司团几经覆灭,连风见鹤大人也负了伤。最后,全仰仗枢密会的长老们合力压制,这才将污秽之王进犯的脚步钉死在望曦平原的尸山血海之中。”
她顿了顿嗓子,修长的睫毛在眼睑上颤若游丝,
“可是,即便雪菩提集结了所有的力量,依然无法彻底消灭污秽之王的肉身。枢密会的尊者们只能以骸骨化的方式将这个巨魔的身体封印起来,再通过复杂的术式把它埋葬进朔北冻土的深处,此即圣骸的源起。”
“茗儿小姐的意思是,污秽之王随时可能会通过圣骸重现于世?”
“这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我说过,污秽制剂是被人精心制造的,有一股我们未知的力量在暗中促成这些危险品的流通,我怀疑,污秽之王的灵魂已经在圣骸中苏醒过来了,它用污秽的力量蛊惑着渴望力量的凡人,诱骗他们放弃理智,沦为腐烂与诅咒的奴仆,直至让它自己重获肉身,卷土重来。”
眸光如流萤扑闪片刻,苏茗儿歪着头,眼眸中的霞光却变得明媚起来,
“不过嘛,一切也并没有那么糟糕,至少现在,人家已经抓到这个老妖怪的尾巴了。一个星期前,我和小珑连续追回了好几瓶尚未启封的污秽制剂,想办法从持有者的嘴里撬到了它们的源头,原来,璃州的污秽制剂都是一个叫‘疤狼’的家伙在把控,所有贩子都是从‘疤狼’手里进货和分销的。”
“这个叫‘疤狼’的人是什么来历?难道他也是从九渊逃到璃州的吗?”
夏枫也睁大眼睛,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言语中的激动。
“根据小珑的调查,疤狼只是一介凡人,他长期混迹于璃州的灰色地带,在黑市上投机倒把,和一帮狐朋狗友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和地痞流民没什么两样。”
重拎起地上的马灯,苏茗儿在上面哈出一口气,擦拭起来,
“于是,我找机会和疤狼搭上了线,告诉这厮我要用三百两黄金从他那里购买一大批污秽制剂,交易方式嘛,当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疤狼答应了这笔买卖,表示将当面交货,不过,为了安全,交易地点由他选择——这倒也罢,只要那只秃毛狼现身,我和小珑就有办法抓住他,逼问出污秽制剂的来源,也许这背后,就有圣骸,乃至污秽之王的影子。”
“那就是说,我们此行就是去和疤狼做交易的?”
不自觉坐直身子,夏枫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兴奋。或许,他的血肉之躯尚不能为少女阻挡异界的凶兽,但对付些流氓恶棍,男孩还是颇有些经验的。
“所以说——师兄啊师兄,你这次可真和人家一起跳进火坑里了,现在反悔还来得急喔!”
双手提着马灯一摇一晃,少女的眼眸里流露出狡黠的幽光,
“不然,要是疤狼这家伙狗急跳墙,把污秽制剂扩散出去就来不及喽,就像这样——”
说着,她突然趴在夏枫的身子上,抓住他的手臂剧烈摇晃起来:
“嗷呜——!茗儿被污秽侵蚀变成怪物了!师兄马上就要被我当成炊饼吃掉啦——嗷呜呜呜!!”
少女甚至拖过男孩的手臂,撸起袖子就要啃下去;夏枫全身寒毛炸立,却只是锁紧眼眸,并未缩回手去。
“诶,师兄你不怕吗?”
手指不解地搭在唇边,苏茗儿歪过脑袋。
“怕,怕得很,简直比我论文全毙,必修全挂还可怕。”
夏枫也偏过头,目光躲过少女粉黛凝烟的注视,流连在她的眉心,
“只是,我更怕见不到你。”
泪痣在玉琢的粉颜上点润开桃夭色的涟漪,苏茗儿双手攥住裙摆,在腿上轻轻摩挲起来,
“师兄又说笑了呢… …茗儿虽然不才,身为雪巫女,降妖除魔,为民除害自然不在话下。到时候,谁担心谁还不一定的!”
看着脸颊微微涨红的少女,夏枫心潮迭起。这是她第一次在男孩面前露出如此争强好胜的一面,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蹦跶着在大人面前哄抢糖果。是啊,很多时候,苏茗儿的举止都太过成熟,乍然闪现的精怪也不过是她左右逢源的面具。可如今,大战临头,苏茗儿反倒在他面前卸下了戒备,流露出独属于花信女孩的娇娆意气。
但愿有朝一日,茗儿小姐也能像小白狼一样,真真切切做回自己吧。
目光越过少女的头顶望窗外浓厚的雾气,夏枫的嘴角已然释怀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