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桨声灯影猎苍狼
两人辗转过好几条公交线路，来到江畔山崖的公路边。
湿冷的晓风在雾霭沉沉的江面上凝重吐息，扎染着夏枫，在他脸颊上刺绣起密雨斜侵的针脚。对岸的高楼华宇还酣睡在夜色浓酽的梦境里，只在缓慢流动的雾气中沉淀出棱角分明的轮廓；水面上不时点染开瓣瓣玫红的光晕，那是一座座航迹灯在波浪中连绵起伏，似彼岸的曼陀罗随风摇曳，指引着一唱三叹的亡灵复沓往生。
“到璃州鬼市上灯的时候了。”
指了指脚下群星闪烁的滩涂，苏茗儿拎着马灯，站在了男孩肩旁。
“茗儿小姐知道璃州鬼市？”
手指在裤缝间卷曲了一下，夏枫挑起眉头。
“鬼市者，诡肆也，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从之，多得异物。”
手中的灯火涤荡风中，发出金属转合的絮语，少女打了个哈欠，幽幽开口，
“以前，烟江曦城的鬼市也是这么早就在兴宁十三坊开张迎客了。在鬼市上，茗儿总能淘到西域的番瓜、苌楚与凌霜侯，酸酸甜甜，都是姐姐和小珑爱吃的果子。”
夏枫点点头，暗中捏紧了口袋里的手机。所谓鬼市，指的是城市中凌晨时分开张，破晓之前散去的自由集市，因其昼伏夜出和买卖随缘的特性而得名。而璃州鬼市由因其临江而设、水陆兼备的特性而广为人知，每到这个时候，人们都会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就地摆摊，当面成交。
在鬼市上，人们总能找到寻常市场搜罗不到的稀罕物：披头士乐队的绝版黑胶唱片、唐三彩的珐琅鼻烟壶、嘉庆年间的线装典籍，甚至是被盘得发亮的雪域天珠… …夏枫曾经就在璃州鬼市上淘到了《酉阳杂俎》的唐刻古本，成功发表了一篇为唐传奇勘误的核心期刊论文。
当然，鬼市人流来去无踪，也自然少不了见不得光的勾当。不少鸡鸣狗盗之徒选择在鬼市上销赃，一些难见天日的古怪货物也在朦胧昏暗的灯火下暗自流通。管理人员曾多次对璃州鬼市进行突击检查，但这些萤萤磷火还是像野草一样躲在暗处，伺机流窜。
“所以，疤狼选择和你在璃州鬼市上完成交易，对吗？”
看着脚下斑驳陆离的灯火，夏枫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了数，
“看来这家伙，的确是个老奸巨猾的地头蛇。”
“璃州鬼市只是通往交易地点的入口，我需要找到他留下的线索，疤狼会在他自认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们。”
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苏茗儿把马灯交给男孩，手搭凉棚望向道路的尽头。不多时，引擎的轰鸣声像战马咆哮般撕破黎明前的寂静，一道金光劈砍开浓重的雾气，从转角处的山崖边挥砍过来。很快，风驰电掣的绿色闪电冲破黑暗重重的阻隔，带着电光火石的噼啪声飞驰到两人身边。
“喏，大狸子！你要的货物人家给你带过来了！”
川崎摩托的双重排气管还在震吼着往外喷吐火星，泠珑一脚踹下脚蹬，敲开后备箱，双手拽着一个石碾子般的铁皮箱就开始往外拖；不料，拖拽到一半，箱子被她失手摔在地上，发出低沉的钝响，夏枫感到脚下地面也像受惊般震颤了一下。
“当心！！”
他赶紧过去帮忙。好在铁皮箱并未砸到小白狼的脚掌，只是在磕碰中松开了锁扣。借着少女手中的灯火，男孩发现箱子里竟然装满了层层堆叠的金砖。
“啧啧，看来三百两黄金比想象中要重得多啊。”
马灯轻举过头顶，苏茗儿为忙活的两人提供起照明，
“想当初在梵心院修行时，上官琬如那个大花瓶子总爱在我和姐姐面前放慢脚步，炫耀她手上的金银首饰。如今看来，戴着这么重的大金链子左右显摆，也真是难为官大小姐了。”
“我说苏茗儿，你不会自己抱着这么大个铁疙瘩去追捕疤狼吧？”
双手叉在腰间挺起胸脯，泠珑对着少女斜眼睥睨，
“事先说好，要是你和这些宝贝同时掉进江里，咱可是先捞金子再救你喔～！”
“那下次做饭，我只好先把师兄喂饱了，再给你弄吃的喽。”
苏茗儿懒洋洋地回应着，取出另一袋热气氤氲的包子，在泠珑面前若无其事的晃荡起来。小白狼早已垂涎三尺，条约着想要抢过包子，无奈她的体型过于娇小，无论怎么蹦跶都够不到少女的手臂。
“给我！大狸子！！快把人家的早饭还回来！！呜呜… …小珑错了还不行嘛… …我保证先救你再救金子… …”
直到小白狼开始哭丧着脸哇哇求饶，苏茗儿才俏皮一笑，将包子抛到伙伴的怀里，
“接着——！这叫肉包子打狼，稳赚不陪！”
泠珑才不管苏茗儿怎么揶揄她，撕开纸袋，双手捧着包子就在一旁笑眯眯地啃啮起来，两只毛茸茸的尖耳也开始一左一右，惬意摇摆。
“师兄，那这箱金子就交给你保管啦，辛苦你拎着它和茗儿一起去和疤狼做交易了。”
安抚好狼吞虎咽的泠珑，苏茗儿把马灯放在铁皮箱边，对着男孩歪头一笑。
“交给我吧。”
单手提起箱子，夏枫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的粗野蛮横。男孩很想问问她金子的来历，但少女清澈的眼眸如月光浸入心中，让他无从开口。
“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用了。我来钓出并拖住疤狼，小珑会在暗中保护我们，伺机解决掉疤狼的保镖，师兄你只需要在一旁看着，不要受伤就行了。”
“萌、萌拜（明白）！！”
泠珑胀着腮帮，满嘴嚼肉，也在旁边含糊不清地应和着。
一切准备妥当，小白狼把摩托车藏进草丛，三人沿着下山小径向江滩边的鬼市一路进发。戴着口罩的小贩，挂在招牌上的彩灯，以及摊子上形形色色的奇货已经清晰可见，泠珑按住斗篷里的虎头小唐刀，止住了脚步，
“停！大狸子，按照之前的安排，咱就先行一步，等着你发号施令了！”
“嗯，小珑，路上注意，千万不要逞强。”
双手拢在嘴边，苏茗儿哈出一口热气，取下围巾，轻轻系在小白狼的脖颈。
“你跟谁说话呢，苏茗儿？你就说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人家怕过谁？就算污秽老儿本尊登场，咱也要拽他几根胡须下来！！”
小荷初露的胸脯挺得更加板正，泠珑抽出唐刀，用刀柄敲了敲夏枫的侧腰，
“夏大公子，我家主人可就托付给你了，要是她少了根头发丝儿，小爷我就把你切成臊子细细剁碎！”
“小珑！”
苏茗儿皱起眉头，狠狠捏了把小白狼的脸蛋。夏枫却释然一笑，郑重其事地站到她的面前，
“放心好了，小珑妹，我会像保护小央一样，照顾好茗儿小姐。”
三人即将分别，天空中却传来烈风呼啸的嘶鸣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盘踞在他们头顶。夏枫抬头望去，暗红色的天空闪烁着一颗若隐若现的孤星，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那么，开始行动！”
夏枫跟在少女身后，像梭鱼般一头钻入深海般的集市。和其它城市不同，璃州的鬼市多少沾染了些码头文化的气息，从临水而设的江畔摊位一路漂泊到近岸随波荡漾的单桅渔船。江上渔火与岸边霓虹绵密交织，编就了独属于璃州夜阑的捕梦之网。
他们奋力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踩着泥泞的砂石艰难跋涉。岸边小贩的摆设很简单，大多数人都只是带了一块桌布，往草丛里随地一铺，再摆上花花绿绿的商品就是一个摊位。稍微阔绰点的人家，会拉着露营车，在桌布上称起一个架子，挂上草草写就的招牌，再缠上些聒噪闪烁的彩灯，借此在黑暗中吸引买家的注意。
而停泊在近岸的水上鬼市就大不一样了。精明的商贩们将船篷改成折叠式的卷帘，黎明时分靠岸系缆，撑起卷帘，挂上灯牌，再把琳琅满目的杂货往各色簸箕中倾囊一撒，整条船便化身水岸上的流动店铺。当然，水上街市自有江湖逛法，码头边的柳叶舢板往往如孑孓般聚集在一起，船夫们三五成群，蹲在岸边吞云吐雾，或是窃窃说笑。倘若你付些零钱，他们便会载着你到江上鬼市划渡一圈，随你一起在桨声灯影中入梦三分。
“还没有到交易地点吗？”
跟着少女在岸边兜兜转转，夏枫拎箱的右臂已经酸得厉害。
“奇怪，这家伙标注的地点明明就在这附近，我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苏茗儿一手拎着马灯，徐步而行。她不停地张望着，尽力捕捉着一切可疑的迹象。
“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线索？比如… …接头暗号、指路标牌之类的？”
“没有。中间人只在地图上给我标了个范围，然后让我留心这片区域的异常店铺，那里会有人接应我。老头子还特别强调了，如果我存心前来购买这种‘特殊药物’，一定会注意到这家店铺的与众不同。”
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少女的步履亦随盈盈的灯火摇曳起来。
“我看看你的地图。”
两人钻入稍显僻静的背街。苏茗儿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叠痕纵横的璃州码头地图，递给男孩。借着少女高举的马灯，夏枫勉强看清地图上那个被记号笔草草圈出的江北水岸。
“地图上的标记的地方还包括一部分水上区域，我们去泊船那边碰碰运气。”
男孩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舢板停泊处。他领着少女来到码头边，和一位船夫谈好价钱，对方便解开缆绳，将一柄光滑的长篙撑入水中。
“四季发财！嗨佐… …五魁首啊，七星啊望北，八匹马儿跑啊… …”
夏枫和苏茗儿一起坐在船头，艄公雄浑的号子声从身后悠远传来。男孩听出这是川江号子的歌唱声。作为璃州鬼市的资深淘客，他知道船夫正通过极具穿透力的声线向不远处的泊船传递着来客的信息，一些老道的船主甚至能从号子内容、声调的变化中听出客人的年龄、性别和大致特征，以此判断是否把压箱底的货物亮出来。
很快，舢板载着他们泅渡进灯影幢幢的江上鬼市。店主们从船舱里猫腰探身，拾掇起案板上的奇巧杂货。大多数人瞟了眼舢板上两位面生的客人，便埋头继续刷着手机，或是料理早饭，只当是两个好奇心重的小年轻前来寻求刺激。
舢板在集市上转悠了好几圈，两人依然毫无收获。就在船夫即将调转方向，将他们拉回码头时，苏茗儿忽然赤瞳一亮，眸中跃动起兴奋的篝火——
“等等！就在右手边！我们要上船置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