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暗战的序幕
船夫遵从了苏茗儿的指令,沿着她指的方向缓缓撑了过去。
借着航迹灯的微光,夏枫看清楚了舢板前进的方向。那是两艘并联在一起的中型驳船,藏青色的铁壳饱经风浪洗礼,溃烂出锈迹斑斑的伤痕。驳船里散放着些鹿茸草药,船舱里还有煎药的铜炉瓦罐,看样子应该是个售卖中药的流动驳船。
“这就是疤狼说的接头地点?”
凑到少女耳边,夏枫尽力压低嗓音。
“不知道,只能冒险试一试了。”
用手肘碰了碰男孩的腰身,她示意夏枫做好准备。
驳船上原本只有一个两鬓斑白的老汉,躺在扶手椅上睡眼惺忪地抽着旱烟。见着舢板靠近,他拄着木杖慢悠悠地起身,转入船舱。只是眨眼间的工夫,舱门里涌出五六个膀大腰圆的青年壮汉,似小山一般结结实实,围在甲板边缘。
发烫的血液在转瞬间涌上脑门,夏枫听见胸腔中的心跳如鼓鸣般铮铮擂动。他望向身边,少女的脸颊也紧绷着,迎风拂动的刘海下露出微蹙的眉头。随着距离的缩短,夏枫清晰地看到对方袖口下露出的刺青纹龙,他感到自己的耳膜也因血流的充盈而胀痛起来。
“到咯——两位客人风雨同舟,莫要因小失大,沾了这江水的湿气。”
船夫半唱半叹,撑着长篙逐渐远去。夏枫原以为这些满脸横肉的家伙会阻止他们上船,没想到他们竟然整齐地让开条道路,给两人流出登船的空间。夏枫抢先一步,从跳板跃上驳船。他弯腰护住装着金子的铁箱,伸手将苏茗儿拉上甲板。
“稀客啊稀客。”
苍老带咳的嗓音从船舱里幽幽传来,先前那位打盹的老者佝偻着腰,从壮汉们的身后缓步踱来,
“没想到我老赵头的草药铺子,还能迎来如此年轻的尊客,实在是令人唏嘘。”
“不瞒赵老先生,小女茗儿,家中老父肺痨缠身,终日咯血,寻医问药三旬有余,始终未得良方。”
掸了掸裙上的水花,苏茗儿双手交叠,对着老者躬身作揖,
“近日听得赵老先生的店中藏珍纳奇,各类名贵药材更是不计其数,特携伴当冒昧来访,只为寻得良药,以纾家父病患之痛。”
“原来如此… …那你进来看看吧,瞧瞧有没有治你父亲的草药。”
老赵头招招手,示意两人跟着他走进船舱。苏茗儿昂起头跟上了他的脚步,夏枫也硬着头皮,小碎步跟了上去。这些壮汉也尾随男孩涌入船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小姑娘,你家老爷子都有哪些症状?说来与我听听,也好让我君臣相佐,给你选配良药。”
佝偻的后背如驼峰般嶙峋耸立,老人匍匐在琳琅满目的药柜上,干枯的手指沿着泛黄的标签迟缓游走。
“不瞒先生,家父近来痨虫蚀肺,肺阴耗损,时常咯血伤神,彻夜无眠,不知您这里可有对症妙药?”
少女背起手,微微欠身,盈盈赤眸熨烫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取桂枝三钱,芍药半两,佐以酋草一株,文火慢煎,直至药汤清明,每日三服,或可略微一试。”
老人说着就已经拎起一支杆秤,开始往托盘里抓药。
“这些药材上一位师傅已经试过了,只能暂缓风热,不可平息肺火。”
苏茗儿压低目光,开始暗中打量药柜周围的灶台、石碾、药罐及铜铲。看来驳船药铺还兼顾一些看病抓药,代煎草药的活计。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这些器具都是纤尘不染,并没有像传统药铺那样,被烟雾缭绕的药汤熏烤得灰头土脸。
“也罢,那不如试试这味药方。”
灰白的眉弓轻轻一挑,老赵头撂下杆秤,扑到药柜的另一头:
“麻黄两半钱,取牡丹皮八分,要以鲜者为佳,沥汁少许,和前者相伴而煎… …”
“实在抱歉,老先生,家父半月前试过此方,当日即吐血半斗,要不是邻里及时施救,怕不会当即见了阎王。”
赤瞳中扑闪着玩味的光芒,她侧过头,梳理起耳边的银丝。
“看来确实是阎王索命啊。”
眼中迸溅出几颗不悦的火星,老人的语气里也平添了文火慢烤的燥热,
“到底是沉疴用猛药。那老夫只能建议你去蝙蝠洞里淘几斤夜明砂,含在嘴里浸润十日;再取蛰伏三年的蜈蚣,以人血饲喂三月,再切碎备用;最后再用带着热气的紫河车,三者剁碎煎汤,兴许可做回天妙方。”
老赵头倚靠着药柜,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起苏茗儿,
“我想,这三味药材姑娘都不难准备——特别是最后一味。”
轻微的破碎声在耳畔爆裂开来,夏枫以为是店里的药罐裂开了,没想到是少女用脚踩碎了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她用脚尖反复碾磨着枝丫的碎片,一只拳头在袖口处缓缓收紧,却又悄然松开。
“恕我直言,赵老先生,您根本就是在糊弄我。贵店多的是奇珍异草,各种名药数不胜数,您却只拿出这点寻常药方来愚弄客人,实在是让人怀疑璃州第一地下药庄的名声。”
苏茗儿叉着手,眼瞳中的赤焰直逼对方,
“你还有压箱底的药材没有拿出来。老爷子,我只要别的地方都买不到的药,我只要你的独门秘方——本姑娘可是带了足够的硬货,要是拿不出来,就甭在这里装样子!”
“看来,你懂的还挺多的,小丫头。”
眉目间的浊光在转瞬间凝作寒刃,老赵头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拿住他们。”
夏枫心头一惊,刚想护住少女,壮汉们却如恶犬扑食般一拥而上。脸颊结结实实挨上一拳,他踉跄着摔倒在地,后背被两个人用膝盖死死抵住。面对手无寸铁的少女,壮汉们也没有怜香惜玉——苏茗儿被一脚踹在墙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反剪着双手,死死压在了舱壁。
茗儿!!
男孩顿时怒火攻心,拼命扭动着身子。但就在这时,他的内心却传来了无比柔软的声音,是少女在对他说话:
“等等,师兄,不要轻举妄动!”
“茗儿,你怎么——”
“灵台传音罢了,不足挂齿。”
船舱里的喧闹声似乎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屏蔽了,夏枫感到胸腔中的声音愈渐清晰,就好像苏茗儿正贴在他的耳边絮语,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需要时机。”
“可是… …”
“放心,这些小喽啰,奈何不了咱们。”
此时,老赵头一改之间弯腰驼背的萎靡样,挺直腰身来回踱步,苍颜上的每一丝皱纹都蚀刻着刀劈斧凿的凌厉,
“说!是谁派你们过来的?!”
“带我们去见疤狼!我和他定好了今天交易!”
贴着冰凉的铁壁,苏茗儿高声呼喊,散乱的银发点染着脂粉,在脸上黏作一团,
“堂堂璃州地下枭王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么?”
“狼爷今天没有任何交易,再乱喊乱叫就把你舌头剁下来!”
冷不丁抽出把匕首,老赵头在指尖旋转着锋利的刀刃,手指完全没有耄耋老翁的僵硬。
“是么?”
眸子里闪过一丝嘲讽的光芒,苏茗儿面对着匕首的寒光,露出了长空月隐的冷笑,
“有没有可能,是你的主子根本就没告诉你有这么一桩大生意。想想看,你这种无足轻重的接头人根本就没资格了解这黄金万两的买卖… …不过,要是疤狼大人知道是你把本姑娘护送过来的,我再在他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想必你老赵头也会被他视作促成生意的功臣吧,到时,赏你一点金子也不是不可以。”
“放肆!我们追随狼爷出生入死,从未有过半点私心,你这丫头片子油嘴滑舌,看我不给你剐洗剐洗!”
老人怒上眉头,将匕首插在少女的眼前,伸手就要来抓她的头发。夏枫再也按捺不住急跳的心脏,扯开嗓子大吼:
“那你们为什么不给疤狼通报一声?要是我们的话半点有假,我一个大男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男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再不济,也要让苏茗儿找到接近疤狼的机会,自己哪怕留在这里当人质也好,至少,他没有再次成为少女的累赘。
没想到老赵头竟然收起了匕首。他给壮汉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提起砖头厚的卫星电话,退到了甲板上。不多时,他匆匆跑回船舱,溜到老赵头身边耳语了一番。
“欢迎来到狼爷的地下市场,只要你肯出价,好货应有尽有。”
一改之前凶神恶煞的嘴脸,老赵头佝偻起腰,满脸堆笑,又变成了那个慈眉善目的抓药师傅,
“看来老板所言不虚,这次的买家不仅是个奇女子,还敢单刀赴会,着实让老夫敬佩不已。”
“看到了吧,咱们只要敢露半点的怯,马上就被这些家伙绑到长江里喂鱼去了。”
夏枫的心扉间再次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敢和疤狼做买卖的,都是些刀尖舔血的主儿,卖家也通常用极限施压的方法来检验客户的诚意,茗儿我早就在朔北边地的楼兰鬼市上见过很多次了,
即便是胸腔中的腹语,苏茗儿的声音依然如同划破雨幕的飞燕,坚定而又轻盈。
老赵头把他们带到驳船边缘,让两人坐上了一条柳叶舢板。临行前,男孩和少女被蒙上了眼睛,嘴里也被塞上了麻核,出不得声响。:
“江湖中人,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二位理解。”
伴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声,两人乘着轻舟穿行在雾霭重重的江面上。虽然看不到周围的景物,夏枫依然能够借助江风拂面的感觉判断出舢板的速度和大致前进方向。刚刚发生的一切让他心有余悸,不过还好这一切都在苏茗儿的盘算之中。不过,他的心中还是有一个疑问:苏茗儿是怎么在众多民船之中发现疤狼的接头驳船的?
“茗儿,你是怎么发现这艘驳船的异样的?”
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发问。
“师兄没有发现,这艘出售中药、煎熬药汤的驳船,上面的各种器具竟然是全新的,没有沾上半点的烟火么?”
夏枫吓了一跳,苏茗儿竟然通过灵台传音回应了他,
“其实,方才在码头搭乘接驳小舟时,我就注意到这艘大船颇有异常:船舷的编号被漆料涂改过,所有的舷窗都被苫布盖得严严实实。最关键的是,船上的这些汉子都是白白净净,膘肥体状,完全不像长年在江面上风吹日晒的样子,所以综合来看,地图标记范围内也就这艘船最有疑点啦。”
“师妹啊… …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去当破案了,你要是能坐镇璃州大学的保卫处,学校每年丢掉的电瓶车能少一半。”
“过奖啦师兄,人家也就是比老老实实待在皇都的巫女同窗们见得多了一点… …要是当年茗儿的同袍们也能从朔北的战场上幸存下来,他们肯定会比我,优秀得多。”
她的声线渐渐低沉下去,像凋零的花火陨入无边的黑夜。夏枫意识到少女情绪地波动,鼓起勇气,挪了挪屁股,坐得离少女更近了。
“师兄不必担心茗儿哦。事实上,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让英雄们的牺牲变得多更有意义。是的,茗儿不会辜负大家,这一次,我一定能和你,一起做到。”
夏枫在大腿边隐约感到了氤氲般的温热,原来苏茗儿也暗自靠近了他,两人肩并肩坐在劈波斩浪的小艇上,虽然目不能视,却已看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