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困兽犹斗
舢板在风浪中穿行许久,终于靠岸。
老赵头和手下解开夏枫和苏茗儿的眼罩,男孩这才发现这些人把他们带到了一个芦苇丛生的沙洲上。抬头环视,枯黄的荻花层层叠叠,宛若一堵堵厚实的墙壁般环绕四周;湿黏的浓雾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隐入虚空,犹如巫医祝祷的低语一样,幽冥而又迷乱。
野草丛中,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沙洲的深处。
“疤狼呢?”
苏茗儿转向老人。
“甭回头,一直走到尽头。”
老赵头背着手,像押阵似地跟在少女身后,
“你们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夏枫还想说什么,耳边传来马达发动的喘振声。原来是老赵头的手下驾船离开了,剩下的壮汉和老人一起碾在他们的身后,男孩和少女已经没有退路。
“向前走。既然是来交易的,就拿出点做买卖的诚意来!”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向沙洲的深处。夏枫的手心被寒雾舔舐得冰凉不已,手中拎着的黄金也愈显沉重。尽管内心惊如鼓鸣,他还是咬着牙走在了最前方,把少女护在身后。
“你觉得,他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了?”
耳边跫音渐行渐急,夏枫的心中也传来了少女的喃语。
“江心洲。长江上有很多这样的小沙洲,落潮时就会露出水面。”
男孩暗自回应。作为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的璃州人,他对这样的环境再熟悉不过。
“能确定位置么?得给小珑报个信。”
“不行。从上游到主城,这样的江心洲差不多有十多个,我不知道这些家伙把我们带去了哪一个。”
微微屏住一口气,夏枫眯着眼,看向迷雾重重的深处,
“这样的沙渚,四面环水,天亮涨潮时就会被淹没在江面下,的确适合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羊肠小路突然变得开阔,像奔流到平原的溪水一样,在芦苇丛中汇聚成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
“停。”
老赵头快步上前,勾住男孩肩膀,
“就在这儿。”
说着,他在棉衣兜里摸索一阵,顺出一个苦竹削成的褐黄短笛。老人把笛子贴在干枯开裂的嘴唇上,自顾自吹了起来。刚开始,笛音呕哑嘲哳难为听,像烧开的锅炉在咿呀嘶吼;可后来,老人的笛音渐渐有了声调,时而急促破风,时而舒缓流淌,让人想起清晨的云雀在竹林间乘风滑跃。
很快,空地背后的芦苇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夏枫揉了揉眼睛,似乎看见了风吹草低间闪现的幢幢人影。不多时,迷雾中摇曳起昏黄幽闪的灯火。几个身穿紧身夹克,头戴摩托头盔的精干身影从芦苇丛里缓缓步出,为首一人用黑面罩蒙住半张脸,面罩上的骷髅反射着古墓磷火的幽光。他拎着盏锈迹斑驳的矿灯,那正是光亮发出的地方。
“没想到,开口就要二十斤‘回天灵药’,没见面就敢把百两黄金压在我这儿的阔主,竟然是个弱不禁风的丫头片子。”
骷髅面冷笑一声,粗粝的嗓音像是经过了花椒大料的猛火煎炒,格外呛人,
“还只带一个保镖,胆儿挺肥的。”
“我只和疤狼说话。”
苏茗儿向前挪步,和夏枫并肩站在一起。她微微扬起头,飘舞的银发如流光般拂过下颌,
“别忘了,尾款回去后才能结。”
“那你可算找对人了。”
对方掀下头盔,撩起鬓前摩丝定型的头发。借助微弱的光芒,夏枫看清了对方尚未被面罩覆盖的半张脸庞。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颊,皮肤铜光泛油,眼角迸裂出的鱼尾纹像猛禽爪印一样烙印其上,松弛的苹果肌似乎连面罩都支撑不住,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衰老。
在他的额头,男孩看到了一条蜈蚣状的刀疤,从发丝深处蜿蜒到眉心正中,这大概就是这厮得此浑名的原因了。
“你要的货,我早就全部带齐。金子呢?”
不等少女指使,夏枫抱起箱子,在他面前使劲晃了晃。
“很好,不过我们还要验货——毕竟,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疤狼哼笑着拍了拍手,后面的马仔也捧着两个手提箱走到他的左右。这时,夏枫才发现,刚刚押着他们来到江心洲的老赵头等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对面,站在了疤狼身边。现在的空地上,只有男孩和少女两人面对着这一帮法外狂徒。
夏枫心中隐隐感到一丝担忧。更诡异的是,这些家伙不知为何和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双方在空地上隔着半条马路的距离远远对峙着,似乎下一秒的芦苇丛中,就会有无数埋伏许久的刀斧手鱼跃而出,将他们剁为齑粉。
“瞧着点,新鲜提纯的‘回天灵药’,昨天刚拿的货,比市面上那些反复倒手的货色高级了不知多少倍,保你一瓶妙不可言,两瓶飘飘欲仙,三瓶包治百病。”
疤狼给左右使了个眼色,马仔们打开手提箱。只见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垒满了亮晶晶的试管。他用手指拈起其中的一个,用手电筒将其照亮。夏枫不觉吸了口气,试管中果然是那团浑浊凝滞的“污秽之种”。它像地狱窠巢最深处的污泥,黏着在管壁,又像末日翻涌的毒火,把手电筒苍白的光芒灼出一个永夜的黑洞。不敢想象,两个马仔手中的箱子里竟然装满了这样至邪至恶的浊物。
“你… …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污——‘灵药’的?”
苏茗儿的声音开始随气息不安起伏,夏枫能感到她的手在颤抖。
“小姐,不该问的事,一个字也别问。”
幽幽灭掉手电,疤狼把试管放回箱子。
“你的诚意呢?我要足赤的硬货。”
夏枫将手提箱摊在怀里,打开锁扣。对方显然对黄金的成色颇为满意,耀眼的金光坠入蒙面人的眼里,堕落成深不见底的贪婪。男孩相信,要不是疤狼在场,这些亡命徒会像非洲草原扑向腐尸的秃鹫般上前哄抢。
不过,苏茗儿这丫头… …看上去也不像腰缠万贯的样子,她是从哪儿搞来这么多的金子的?
“很好,一拍即合,无需废话。”
疤狼把手搭在装满秽物的箱子上,轻轻抚摸着,
“我看,咱们就用中间这块空地完成交易吧。交钱——取钱;交货——取货,彼此不发生任何接触,这对我们双方都再好不过。”
在他的示意下,手下拎着其中一个箱子走上前去,把货物放在空地中央,独自回到己方阵营中。苏茗儿也把手放在黄金箱的提手上,刚想拎箱上前,夏枫却没有松手。
“我去吧。”
这一次,他靠近少女的耳畔,悄声低语,
“守住我的后方。”
少女愣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夏枫提着满满一箱的黄金,缓慢而执着地走向货物。不知为何,他越靠近箱子,心中莫名的惊悸就越加明显,四周的每一丛芦苇中似乎都有一支锋利的箭镞对准了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埋藏着行将起爆的诡雷。而对于污秽之箱本身,他的身体也在本能地抗拒——之前被秽魇刺伤的胸口开始隐隐灼痛起来,仿佛有人将毒舌的垂涎一滴滴淬砺其上。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安然无恙地走到了空地中央。夏枫试探着,拎起了污秽之箱。它比想象中的要轻上许多,也许是其中的污秽还没来得及攫取无辜的生命,也许是虚空中的诅咒尚在沉眠。
正当他想要转身返回时,疤狼的咆哮声猛然炸开:
“留下金子,或者,你的小命!”
男孩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太过紧张,竟然忘了放下黄金箱。匆忙把箱子丢在地上,他抱着货物,快步走回苏茗儿的身边。
“做得很好,师兄,我们能行的。”
少女绵柔的嗓音在心中温暖荡漾,给男孩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苏茗儿还用小指头轻轻勾了勾夏枫的指肚,男孩的脸颊开始迅速发烫。
“不错,至少证明这场交易成功了一半。”
急不可耐地打开黄金箱,疤狼取出一根金条,拿进面罩里咬了咬。他眼角的鱼尾纹带着狡猾的笑意舒展开来,
“我也将遵守诺言——把剩下的货物交给他们。”
马仔将最后一箱污秽制剂拎到空地上,夏枫刚想迈步,苏茗儿拽住他的衣袖。
“等等师兄,这次一起吧。”
夏枫侧过头,苏茗儿嫣红的瞳孔中亦是跃动着灯塔破雾的坚定。他没有理由拒绝。两人肩靠着肩,将彼此的步伐协调一致,就像战场上肩背相抵突入敌阵的骑兵。
两人走到了空地中央。这次是少女弯腰拎起了货物。然而就在这时,疤狼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刃沥血的狰狞——
“那么,永别了。”
轻微的爆裂声在耳畔炸响开来,男孩和少女脚下的大地突然塌陷。他们和碎石一起摔入一个五六米深的岩坑。要不是坑底铺着些稻草杂物,他们恐怕早就摔断了腿脚。
“爆炸螺栓… …还有木质的临时支架… …”
飞速环视一眼周围的碎片,夏枫迅速做出判断,
“这是早就挖好的陷阱!!”
“不错,这个江心洲本来就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我只是稍加改造,把它变成了一个可以反复利用的交易所。”
疤狼狞笑着,带领手下们在洞口围观着狼狈不堪的男孩少女。他从同伴手里取过一个砖头大小的发信器,将之收入夹克。看样子,这就是启动陷阱的起爆器了。
“背信弃义!狼子野心!!无耻之徒!!!你已经拿到黄金了!!!”
瘫坐在草堆上,苏茗儿咬紧牙齿,指着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夏枫从未看到过她这般盛怒的模样,他也没有注意到,少女脚踝边的米白裤袜正浸染开殷红的鲜血。
“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可爱的小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算盘。”
疤狼取下面罩,衔起一根烟来。他周围的马仔来回穿梭,不知在往洞口搬运着什么,
“这场交易只是个幌子,你一开始就冲着我来的。”
“满嘴胡言,我只知道… …你正在害死诚心和你交易的客人… …你是在自断活路,恶棍… …”
苏茗儿咬牙切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男孩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
“别忙着扣屎盆子,小姐,你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我的监视之下了。”
“啪嗒”一声打燃火机,疤狼点上香烟,啜吸起来。他从马仔手里拿过一个大屏遥控器,向陷阱中的两人展示起来,
“自个儿瞅瞅,全都录下来了。”
屏幕以天空中的视角播放着夏枫、苏茗儿和泠珑江岸边分别的场景;倘若仔细倾听,甚至可以听得见三人的交谈声:
“… …我来钓出并拖住疤狼… …”
“… …伺机解决掉疤狼的保镖… …”
夏枫惊出一身冷汗。他猛然想起和泠珑分别时听到的风啸声,原来,两人在和泠珑碰头的时候就已经被疤狼监视了。这样的视角,明显就是无人机搭载高清摄像头拍下来的。男孩砖头望向苏茗儿,少女汗涔涔的脸颊同样流露着错愕的神情,看来她千算万算,终极还是百密一疏。
“至于你的那个小同伙,我想她现在正在鱼肚子里好好游泳。”
悠闲吐出烟圈,疤狼把手搭在马仔们搬来的铁皮桶上,
“至于你们,很快就会下去陪她了——动手!”
疤狼一声令下,马仔们踢翻铁桶,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在石坑里。刺鼻的汽油味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夏枫全身顿时汗毛竖立。他搀扶起苏茗儿,尽力挪向石坑中央。汩汩汽油很快在坑底汇聚成亮光闪闪的湖泊,疤狼用手捧着香烟,骤然猛吸一口,将之丢入洞内:
“见鬼去吧。”
石坑顿时化成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