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余烬将燃
当夏枫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江心洲的芦苇丛边。
沾露的清风如轻纱般拂过脸庞,鸟儿的啼啭化作振越的银铃,在耳畔温柔呢喃。万丈光辉从苏茗儿的雪丝间窸窣漏过,迸溅在男孩血丝盘桓的瞳孔里,灿若金盏。
“污秽制剂!!”
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夏枫强支起上身,却被钻心的疼痛卸去了力道。少女匆忙扶住他,丝丝纤发如涟漪般拂过耳畔,在男孩的脸颊荡开忍冬花的馨香。
“不打紧,师兄,眼下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目光耷拉到苏茗儿的裙侧,夏枫这才发现,那个几乎让自己搭上身家性命的手提箱正安安静静躺在一边。虽然它已被烈焰灼烧得面目全非,却没有明显破损。男孩这才送出口气。
“我,不会辜负你的… …茗儿。”
男孩连咳带喘,嗓音中带着锈蚀齿轮独有的粗砺摩擦。
“我知道,师兄,茗儿从不怀疑这一点。”
捉住夏枫血痕斑驳的手,少女把它包在掌心里,缓缓摩挲,
“可我也同样害怕失去你,夏枫… …刚才太冒险了,要是茗儿晚来一步,你就永远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
“倘若长夜无光,我们便要成为自己的太阳,永远照亮他人的前路。”
试探着勾住苏茗儿的手指,夏枫勉力一笑,
“这是小央告诉我的。要是当不了她的太阳,至少,我也算是在最后一刻发光发热了。”
他本想开个玩笑,不料苏茗儿的明眸却逐渐变得烟雨朦胧。她一下子抱住男孩,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入夏枫的胸膛。男孩感到心口浸润开一片温暖的湿意,他不忍侧头,只是僵硬地揽住苏茗儿的肩膀,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蹩脚安慰:
“所以我回来啦,茗儿,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因为… …你和小央一样,都让夏枫,有了流连这世间的理由。”
男孩的脸庞也如炭火炙烤,变得滚烫而又赤红。他小心翼翼地用臂弯搂住苏茗儿,尽力感受着少女肌肤微微颤抖的温热,一股难以名说的暖流从心窝深处扩散开来,让世界在此刻间万籁俱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在灼热吐息,彼此交织,却又若即若离。
就在夏枫想要去抚摸苏茗儿后颈的秀发时,熟悉的戏谑声又在耳畔稚嫩响起:
“哟哟,大狸子,这就迫不及待地要和恩公卿卿我我喽?”
两人像触电般迅速弹开,面红耳赤地躲开彼此的目光。泠珑已然拖着湿漉漉的疤狼涉水上岸。
“看来小孩子还是不要吃太多糖,省得粘嘴滑舌弄丢了下个月的零花钱。”
迅速整理好鬓角,苏茗儿拎起装满污秽制剂的手提箱,从容起身。
“喏,咱替你把这混蛋捞上来了,你可得好好拷问一下他,毕竟这家伙差点把小珑和你的恩公烤成五香肉丸子。”
狠狠踹了疤狼一脚,泠珑把浑身湿透的俘虏撂在旁边。这恶棍挨了小白狼的揍,从喉咙里咯出水沫,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我就开门见山了,大叔,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些货物?现在说出来,还为时不晚。”
躬身蹲在睡眼浮肿的疤狼面前,苏茗儿压低眉头,霞光烧灼的瞳孔迸溅出利刃淬火的锋芒。
“丫头…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你有能耐,就把事情做绝。”
瘫坐在礁石上,疤狼斜眼乜视着面容紧绷的少女,狞笑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因为你,这座城市的妇孺老幼,都将变成人伦尽丧的妖魔!因为你,这里将成为流血漂橹,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你将有何脸面去面对黄泉之下的亿万冤魂?
双手猛然间提起疤狼的衣领,苏茗儿厉声质问。只见她的花颜血潮涌起,粉颈上经脉攒动,桃夭熠熠的瞳孔牵连出放射状的红丝。
疤狼的鼻腔中传出轻佻的哼气声,脸上皱纹挤压成层层堆叠的铁锈,
“一本万利的事,就算我不做… …天下有的是人去抢着干… …倒是你,小丫头,你的来头可不简单… …要是献给那位大人… …搞不好是大功一件… …”
“你在说什么胡话… …”
苏茗儿皱起眉头,耳畔却传来一声轻微的破裂声:疤狼咬破了封装着污秽之种的假牙。泠珑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险,拉着少女的衣领即刻后退——
“小心,主人!是极煞之气!!”
“一切… …还没有结束。尊者大人赐予了我们神力… …就是要在这种时候… …逆风翻盘!!”
疤狼像困兽一样嘶吼着,嘴腔中泄漏出乌黑的瘴气。他浑身的肌肉像受惊的鼠群般剧烈颤动,手臂皮肤血管迸裂,腐化肉瘤从伤口喷涌而出,裹挟着那肿胀的肉体增殖起来。
“血源诅咒!师兄你退下!这不是凡人能应付得了的!!”
拦下跃跃欲试的夏枫,苏茗儿把手探入腰间的锦囊,却在顷刻间僵住了:她已经在刚才的战斗中用完了所有的符箓。
“快起开,大狸子!看我把这王八蛋的三头六臂剁下来,细细切做臊子!”
小白狼急了眼,交叉着唐刀急欲上前。苏茗儿摇摇头,捋起袖子,露出细嫩而苍白的右臂,直指恶鬼。
“不行,只有雪巫女的力量能净化他身上的污秽… …这种程度的秽鬼,就算没有仙符,我也收拾得了。”
对峙间,变异中的疤狼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摔倒在地。他抱紧自己扭曲的肉身,像溺水之人一般挣扎着,痛苦哀嚎。
“这家伙… …化魔不成,要被污秽彻底反噬了!!”
苏茗儿瞪大眼睛,不顾一切地冲向拧成麻绳的疤狼。多年奔走沙场的经验告诉她,被污秽侵蚀,要么是成为失去理智的尸鬼,沦为污秽魔君的行尸走肉,要么是无法承载诅咒之力的负荷,肉身崩解,灵魂破碎,溃散成一团腐臭的烂肉。疤狼的状态显然介于二者之间,这也意味着… …他还存在着被净化的希望。
少女不顾对方满身秽液,跨坐在血肿化脓的疤狼身上。她双手交叠着按压住疤狼胸口,目光如炬,朱唇翕动:
“太上敕令,急应如律!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积德累功,慈心于我… …”
苏茗儿的声音如丝线般在空中无形交织,掌心氤氲出的蔚蓝光晕开始在那堕落的肉身上扩散开来。沙洲四处狂风阵起,银发赤瞳的少女裙袂飞扬,好似一只雪鹤迈着凌波的莲步仙临帝洲。
渐渐地,苏茗儿的努力起了作用。疤狼身上的肉瘤停止了生长,触须也从手臂上枯萎脱落。他的皮肤开始褪去乌黑,恢复到正常人的红润,眼神中的戾气与痛苦也慢慢消解。可与之相应地,少女的十指被污浊的瘴气缠绕着,渐染枯槁;青黑的经脉如小蛇般,沿着她的手臂盘桓攀援,将那雪嫩的肌肤啮咬成血痕阑干的桑田。
但就在转瞬间,形势开始急转直下。疤狼突然闷咳一声,四肢以极其诡异的姿态反拧过来。他的身体开始加速腐化,不断有狰狞可怖的瘤团从皮下爆裂而出,溅得少女满身污血。
“救… …救我… …”
疤狼的喉管里传来肿胀而又虚弱的呻吟。泠珑横刀睥睨,鼻腔中哼出冷冷的嘲讽:
“现在怕死咯?刚刚不是张牙舞爪地要把咱生吞活剥了么?”
“小珑!”
乜斜着瞪了小白狼一眼,苏茗儿运气成浪,几乎将身子压在了对方胸口。她手臂上倾泻的淡蓝真气与疤狼体内流窜的乌浊瘴气开始激烈对冲,激得四周飞沙走石,满头银发亦是翻若流云。
可对方的生命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苏茗儿掐住他的衣领,眼角裂解出星海飒沓的晶莹——
“不要死!不准你死在我的面前!!”
“茗儿小姐… …这是怎么了?”
夏枫愣愣伫立一旁,茫然而又担忧。
“谁知道呢?甭管碰到啥烂命都想着去救一救,雪巫女有这大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扯下一根芦管,泠珑把它塞到嘴里,心不在焉地咀嚼起来。
到底是罪人命数该绝,苏茗儿最后的努力失败了。疤狼的身体如燃尽的木炭一样,迅速焦黑碳化,连增生的肉瘤也了无生气地塌陷下去。即将咽气的时候,疤狼直勾勾地盯着苏茗儿的眼睛,干枯的嘴唇嗫嚅着,拼命挤出话来:
“五… …五蝰岭… …”
“你说什么?”
“去找他… …不要… …”
话说到一半,疤狼眼中残存的微光消失了,血肉溃烂的手臂无力瘫在一旁,指向泠珑身边装满污秽制剂的手提箱。
… …
处理完江心洲的善后事务,已是午后。
好在这里远离璃州市中心,并没有人发现异样。苏茗儿轻车熟路地处理完一切,再点燃莲座赐福的线香。三人一起将香灰撒到江心洲的各处角落,确保污秽的邪力被雪菩提的封印彻底压制。
“茗儿小姐,能和你单独说几句吗?”
即将离开小岛时,夏枫鼓起勇气,走到临江远眺的少女面前。
“诶,师兄神秘兮兮的,不会是要告诉人家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少女俏皮地歪过脑袋,却掩盖不住眼睛里血丝缠绕的疲惫。
两人漫步到齐腰深的芦苇丛中。暖湿的江风如潮汐般温柔涌起,男孩的脸颊亦随偾张的血脉变得灼烫不已。
“茗儿,我能看看… …你的手吗?”
蜷曲的手指在掌心里抓挠着,夏枫抬起头,直视起少女的枫瞳,
“刚才,那家伙恶化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我很担心你。”
鼻翼像被花粉酥吻了般微微一颤,苏茗儿瞳孔上的光斑曳若水月。
她犹豫片刻,别过头,将手伸给了男孩。
夏枫屏息凝神,捧起那双濯水拨莲的纤手。还好,刚才污秽上身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女的肌肤差不多恢复到沐雪扶风的娇嫩状态。那修长的手指温顺地扒拉在男孩的手心,冰肌上的掌纹莹润如釉,指骨边的血管蜿蜒如丝,指甲上的丹油霞光熠熠… …男孩轻轻托着这双凝脂含露的玉手,感受着那份让他魂牵梦绕的温软。
“稍微,有点痒呢。”
少女娟声轻语,夏枫的心跳猛地一绊,满身惊悸化作细汗刺透脊背。男孩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觉中挠起了少女的手心。他赶忙抽手,不想苏茗儿柔指偏转,裹住他的指肚。
“这么一惊一乍的,师兄以前不会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吧?”
掩映住嘴角初绽的笑颜,苏茗儿眼波流转,目露狡黠。
“要是… …要是算上牵着小央过马路的经历,倒也不是没有过… …”
慌忙躲避着少女的眼眸,夏枫俨然一位坠入落红潭的书生,浇得满身桃花债。
“罢了,罢了,反正你都悄悄叫了人家小名。‘茗儿、茗儿’,是不是叫着顺口多啦?”
她转过头,不再掩饰唇边蜿蜒的笑意。
“对不起… …”
“茗儿不讨厌师兄这样做哦。或者说,正是这样的你,才让我感到无比的心安。”
伸出另一只手,苏茗儿双手合握着夏枫的手,将之轻轻贴在自己的侧颜。
“现在的茗儿,真的很开心。开心的时候就要大声说出来,因为无论如何,都有你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直面山海翻覆。”
夏枫的脸颊早已烙如灼铁。他不再躲避苏茗儿春风含笑的目光,只是用心感受着少女脸颊的晕红,将每一秒的呼吸都铭作永恒。
“刚才,那家伙临死前说了‘五蝰岭’这个地方吧。”
他轻叹一口气,还是转向了正题。
“对的,师兄莫非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璃州地铁一号线的某个站点,‘五蝰岭站’,出来就是璃州闹市区,除了挖得深,没啥特别的地方。”
夏枫移开目光,望向远方雾霭沉沉的高楼大厦,
“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找出幕后的元凶。搞不好,那家伙也在密谋寻找‘圣骸’,如果让他得逞,那将是璃州和九渊的灭顶之灾。”
三人撤离江心洲后,这里却并没有迎来平静。傍晚时分,几声清越的鹤鸣由远及近,和赭红色的余晖一起落入芦苇丛中。倏忽间,四只踏雪的仙鹤已然乘着晚风降落到江心洲的空地上。
“苏茗儿,这次你逃不了了!难得本小姐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你还是乖乖和我去裁判庭自首吧!!”
还未等仙鹤收翅停稳,上官琬如便兴冲冲地滚鞍落地,朝天空中播撒开成片的符箓。
“慢着,大小姐。”
黑衣斗笠的七玄叶嚼着口中的薄荷叶,飞速扫视一周,
“我们来迟了,先前的努力并没有截住苏茗儿。”
“什么?!你说我们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上官瞪眼望向领队的导师,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老师!我们之前明明计划得这么周全!你也说过我算的时辰没有问题,用那些计策拖住苏茗儿完全不在话下,可为什么她每一次都能比本小姐快一步?!”
“琬如,先别着急,就算是神座大人亲自制定的计划也难免有失策的地方。身为初出茅庐的雪巫女,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安抚好座骑下的白鹤,褚无锋滑跃到沮丧的女孩身边,轻声安慰,
“我们先收集线索,然后看看能不能整理点思路出来。毕竟,眼下最关键的任务是找到圣骸的下落。”
“对、对不起… …能帮帮我吗?这里好高… …”
正当几人准备分散开来收集线索时,一怯生生的呼喊飘到耳畔,原来他们把个子最小的文漪忘在了鸟背上。褚无锋赶忙冲了过去,像抱小猫一样,托住文漪的双臂,将她稳稳放到地上。
“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想到这小姑娘一落地,玛瑙般的双眼立刻变得泪水汪汪,似乎随时都会飘起倾盆大雨,
“我从来、从来没坐过式神鸟… …拖大家后腿了… …”
“听着,文漪,并不是所有的雪巫女都召唤过护法式神,有了第一次,后面自然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上官故意挺起胸脯,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别说拖后腿之类的丧气话!跟着本小姐好好混,保你以后见多识广,平步青云!”
看着对老师有样学样的女孩,褚无锋哭笑不得。该说不愧是内务卿的女儿么?这姑娘总想着靠自己的力量庇护同伴,可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上官琬如那颗骄傲而昂扬的内心,始终还隐藏着黯然泣血的一面。
“褚老师,你看看这个。”
七玄叶用手绢包住一团拇指大小的黑物,将之小心翼翼地托到褚无锋的面前。原来,刚才趁他们把注意力放在文漪身上的时候,她早就悄无声息地把江心洲快速调查了一遍。
“依雪巫女的见解,你们怎么看?”
接过七玄叶的手绢,褚无锋向姑娘们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块烧焦的烂肉么?”
上官琬如草草瞥了眼黑物,抢先发言。一旁的文漪急得泪眼荡漾,拉住女孩的衣袖拼命提醒。高傲的女孩这才揉了揉眼睛,凑上前去左右端详,
“不、不对!!这是腐化肉瘤的残骸!污秽的气息相当浓厚!!”
“苏茗儿和污秽交过手了,这岛上有雪菩提的巫术残迹。”
摩挲着腰间的酒葫芦,七玄叶懒洋洋地插进话来。
“看来,我们也只能摸着苏茗儿过河了。”
托住下颚思忖片刻,褚无锋将手放在污秽之物的上方,让它在掌心蓝光的笼罩下化作齑粉,
“愿神树保佑那孩子。你们都是神祖大人的血脉,不能再让丹珞的悲剧发生在这片大地上了。”
“下一步该怎么做?”
斜眼望向褚无锋,七玄叶幽幽发问。
“绕过勾心斗角,直奔下一个目的地。”
摊开手,褚无锋任凭手中粉末消散在傍晚的江风中,
“我有一种预感,苏茗儿,会抢在我们前面发现圣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