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逐月群英传
第七十六章天命玄鸟
夜凉如刀，朔风似墨。西狩伫立在“璃州之巅”的楼顶停机坪，一任脚下斑斓喧闹的霓虹在眼底冷铸成灰。
这里是璃州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亦是这座城市独一无二的制高点。无论是山南水北的秀丽，抑或是车水马龙的喧腾，在此都可以一览无余。对于绝大多数的璃州市民而言，在这座大楼订下的一桌珍馐盛宴，将会是给一家老小最好的新年礼物。
然而，阖家团圆的喧哗却让西狩感到无比的烦躁。为此，他早就吩咐下去，提前关掉了楼顶两层楼的餐厅，尽力给自己营造出一个不受打扰的氛围。为了迎接今晚的客人，他特地换上了一身紧致的黑西装，只有左手的腕表被夜风打磨出银质的光辉。
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西狩点亮屏幕，一行刺钉般的细字扎入他的眼睛：
“疤狼已死，雪菩提有动静了。”
喉结在脖颈间滚动片刻，西狩将胸口郁积的气息徐徐吐出。他早就告诫过那家伙，如此张扬迟早会断送掉整个计划。眼下，不仅风见鹤的爪牙蠢蠢欲动，连圣人本尊也开始过问这件事了。他绝不能让圣人谋划千年的大业毁在自己这代人的手上。
翅膀扑扇的风鸣声由远及近，一只通体乌黑的尖喙巨鸟丛楼宇间滑翔而来，稳稳落在西狩面前。他理了理领口的天鹅绒领带，用手帕汲干额上的细汗，缓步走向黑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想不到圣人的特使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莅临寒舍。”
他双手作揖，微微向前倾过身子，
“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夫人恕罪。”
“西狩大人，你还真是会给自己起名字。若不是饱读诗书的学士，谁人能知你诨名之下的真面孔？”
黑鸟逐渐褪去羽毛，变回成一位披纱戴笠的妙龄女子。如烟轻纱随风摇曳，掩不住黑暗中粉黛轻施的朱颜。
“您说笑了。夫人不也用‘兰若’这样的名号行走世间么？正所谓名如其人，没有人想要知道‘阿兰若’的阴影之中，隐藏着何等可怖的杀机。”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将彼此的名讳当成了共事的默契。
“西狩大人，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圣人对现在的情况非常忧虑。”
唤作“兰若”的女子侧过身，轻扶帽檐，
“圣骸的丢失给我们的计划造成不小的麻烦。伽蓝宫给所有的巫女小队下达了指示：回收完圣骸后，即刻将之送回中央圣所封印。那时，谁也别想从风见鹤的眼皮底下把圣骸弄出来。”
“下官非常明白。我已调集所有资源追寻圣骸的下落。论手段，雪菩提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们绝非咱们的对手。”
西狩颔首低眉，躲避着面纱下的目光。
“除此之外，最让圣人担心的是那个半路劫走圣骸的死徒，要是让它落入雪菩提的手里，我们的千年之计，圣人世世代代苦心经营的一切将毁于一旦。”
兰若压低声音，从斗篷下伸出手来。在那覆盖着织锦手套的掌面上，一块血迹斑驳而又遍布裂纹的雪玉铭牌赫然在目。西狩眯起眼，衬着下巴细细端详了一番：
“雪巫女的教籍铭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懿德七年，神树敕命；天枢镇域，飞霜流火’，我没猜错的话，它应该属于某个随军雪巫女吧？”
他睁大眼，想要认出玉牌主人的身份。可惜镌刻着巫女名姓的地方已经被锉掉了。
“真是好眼力。报告上说，西狩大人奉圣人之命离开九渊，蛰伏异世已有数十年之久，没想到，你还拥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
在五指间盘弄着染血的铭牌，兰若依然云淡风轻，
“此物属于某个从影机关逃脱的实验体，圣人手下那帮天天把污秽当饭吃的疯子们喜欢叫她‘小满’。据我所知，当年和小满一起被影机关改造的实验体超过百数，只有小满经历了多轮污秽侵蚀而存活了下来。”
“夫人的意思是，小满从影机关逃脱后，袭击了大祭司苏珞樱亲自押运的护送队伍，抢走了圣骸？”
微微倒吸口凉气，西狩蹙起眉头，
“污秽之王的遗骨落在了影机关的最强实验体手里，着实不是妙事。”
“好消息是小满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抢走的是圣骸，更不知圣骸隐藏着的无穷力量。实际上，这家伙经过十多年的折磨，基本失去了心智。现在的她不过是一具凭着本能疯狂觅食的行尸走肉罢了。”
兰若手指一裹，将铭牌收入斗篷，
“但是，如果让雪菩提的人发现小满可就大事不妙了。你想想看，西狩大人，一个经历了重重改造，浑身插满污秽造物，神智崩溃的雪巫女出现在风见鹤面前会发生什么。”
“确实不堪设想。”
西狩叹气道，
“在九渊，雪巫女一直被视作纯洁无暇的神圣使者，她们身上都流淌着神祖的血脉… …这会让雪菩提全教震动，风见鹤绝对会下令彻查此事… …搞不好，圣人、影机关，还有千千万万为了大计而暗中努力的人们都会被牵连出来。”
“风见鹤将会再次血洗吾辈。”
跨步逼上前去，兰若的声音挤压成线香飘渺的一缕，
“不是诛杀，不是报复，甚至不是清算——是湮灭。”
对方话语中的最后两个字让西狩寒躯一颤，仿佛那里正灼烧着深渊的巨瞳。
“所以我们必须抢在雪菩提的前面回收小满，再是夺走圣骸。”
兰若一字一音地吐词，抑扬顿挫。
“明白了。我会尽最大努力，为夫人在璃州的行动提供支持。”
用手帕垫了垫汗水淋漓的侧颜，西狩恭敬点头，
“事实上，接到天师的谕书后，下官日夜准备，寻找圣骸的仪式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不日即可在全城发动，逼迫圣骸现形。”
西狩暗自咽下口水，唯恐对方责问起疤狼的事情。他知道，疤狼一死，仪式的发动势必会无限期推迟，连影机关的璃州分舵都有暴露的危险。要是圣人迁怒，那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大人，你按照既定计划行事就好。天师此番派我离开九渊，也有老人家自己的考量。毕竟，他可是常伴君侧的三朝元老。你我二人同为圣人效力，并行不悖，本应相互帮衬。”
夜风习习中，兰若的面纱如水纹斑波光荡漾，
“今夜与你见面，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务必小心苏茗儿。”
心脏像被磐石沉重一拽，西狩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夫人说的是大祭司苏珞樱的妹妹？我原以为，内务卿上官仪的女儿更值得我们提防一些。”
“上官琬如？不过是个爱出风头的蠢货罢了。”
兰若流露出嗤鼻的气息，
“或者说，雪菩提派驻璃州的所有巫女小队都不足为虑，但苏茗儿，绝对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一个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剑走偏锋的家伙往往会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更何况，苏茗儿的身边还有‘霜武者’泠珑，那可是连血伶人都忌惮的狠角。”
“之前，天师的谕书中只是略微提到，雪菩提见习巫女苏茗儿私窃神符来到璃州，成为九渊的通缉要犯。我原以为她只是个意气用事的碌碌小辈。”
敏锐地捕捉到女子收紧的鼻息，西狩再次垂下目光。
“天师高居庙堂，不近市井烟火，也在情理之中。苏茗儿绝非善类，她是诘摩仙人的绝代弟子，九岁就私自前往朔北前线，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还曾和诘摩合力镇压过污秽秘主‘梼杌’，那可是仅次于污秽之王的天灾级凶兽。”
双臂伸出斗篷抱在胸前，兰若的呼吸又了些许的起伏，
“如果雪菩提里都是苏茗儿这样的家伙，圣人要实现大业怕是困难重重。”
“依夫人所言，这姑娘的身子骨，好像比小满更适合作影机关的实验体。天师倾尽心血想要打造最完美的末法巫女... …苏茗儿这样的奇才，不就是最合格的人选么？”
“大人想说，我这样的影之代行者，只是老人家无奈之下打造的残次品喽？”
兰若侧过身，故意撩起手，露出斗篷下缠满符箓的刀刃。
“不敢不敢。夫人的威名在影机关中早已是人尽皆知。此番行动有您相助，就算苏茗儿有三头六臂也于事无妨。”
西狩对着兰若躬身致歉，掌心攥紧的手帕已被汗水湿透。
“还是闲言少叙吧，大人，风见鹤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眼角余光瞥到黑暗中上楼的人影，兰若跃上栏杆，再次化成黑鸟，
“我会定期监督你的进展——为了太祖的遗训和圣人的大计。”
“为了圣人的大计。”
西狩将手按在心口，默默目送着巨鸟扑翅高飞，隐没在云谲波诡的天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