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所爱隔山海
“情况很不乐观。”
这是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后,对夏枫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只能勉强维持住她的生命体征,这病来得太凶险。”
“大夫,求求您!只要能救回小央,无论让我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颤颤巍巍站起身子,夏枫扶住墙,连哽带咽。
“先过来签字吧,我们尽最大努力。”
男孩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在一连串的病危通知书与抢救知情书上签下名字的。向来要强的他拼命忍住泪水,机械地在苍白的纸面上划拉出破碎的笔迹,一如抢救室里,缠绕在妹妹瘦弱身子上的凌乱导线。
他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发现夏央的异样,他更恨自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伸出双臂挡在妹妹和危险的中间。在抢救室外,夏枫仿佛被流放到了时间之外的荒原,医院走廊人来人往,患者家属哭天抢地,都化作白噪音般汹涌的蜂鸣。男孩瘫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双手掩面,指缝间压榨出干涩的抽泣。
天亮时分,浑身插满管子的妹妹从急救室里被推了出来。医生告诉夏枫,夏央暂时保住了性命,却大概率醒不过来了。检查结果显示,她患上了一种严重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免疫细胞一直在疯狂攻击包括大脑在内的重要器官。当下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力延缓夏央全身脏器衰竭的过程。
“可是大夫,我和小央从小就健健康康的… …她怎么会得上这种病?”
像呛水般大口喘咳着,夏枫愁眉紧锁。医生则翻看着夏央的病历,在上面勾勾写写,
“有遗传因素,但更多是身体内外刺激因素,比如辐射影响、肿瘤生长,抑或是情绪压抑。病人最近有没有受到重大创伤?身体在自我修复时也可能导致免疫系统的异常应答。”
猛然间睁大眼,夏枫愣住了。难道… …难道是那天晚上,在大桥上他们两人遭遇的污秽入侵事件?可茗儿说妹妹已经没事了啊!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夏央明明一直都是那么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就是病来如山倒了?
“对不起,大夫… …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 …但我在这世上只有妹妹这一个亲人了… …真的… …求你们,救救小央…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 …”
膝盖颤抖得愈加厉害,夏枫咬紧牙齿,却还是让一缕酸涩的暖流,灌入嘴角。
紧接着砸到男孩头顶的,便是巨额的治疗费用。夏枫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和存款都投了进去,却还是杯水车薪。他不得不迎着朝阳,变卖起身边的物品:相机、镜头,毕业时蓟大好友送的摆件,参加各种竞赛获得的金银奖牌,甚至是导师在去年总结会上奖给他的手表… …夏枫发疯般地筹措着妹妹的救命钱,却不过是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推迟了几天而已。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男孩焦头烂额四处奔走之时,师姐那边又打来电话:
“喂,师弟么?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林老师催你汇报课题进展催得很急,他说你再不汇报,毕业论文就甭想开题了!还有你那些助教工作是怎么回事?全靠我们几个同门帮你顶着,你要是再不回来,下学期就没你勤工俭学的机会了!!”
“不是师姐,我… …”
所有的苦衷在一瞬间涌上喉头,夏枫攥紧拳头,却还是硬生生地将这份灼热的铁水咽下肚中,
“你怎么了,夏枫?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然拉倒!”
“师姐… …我会努力的。”
“你最好努力。”
不等男孩回应,听筒中传来电话挂断的蜂鸣声。男孩在ICU的走廊中呆坐着,他双手攥紧手机,犹豫许久,打通了那个才存下没几天的电话。
“师兄!我就知道是你!”
少女清澈的声线如晨曦般扬进男孩的心扉,夏枫鼻子一酸,差点让手机挣脱掌心,
“茗儿!!”
“嘿嘿,这‘传声笏板’还蛮好用的,就感觉师兄好像在人家的耳边说话呢!”
电话里传来倒水斟茶的声音,苏茗儿的嗓音恰如茶汤中一瓣缓缓解离的碧螺春,
“怎么了师兄?你的嗓子好像有点沙哑,昨天没休息好吧?正好,茗儿昨天做了点桃酥果子,师兄现在方便吗?我让小珑骑着铁马给你捎点过来… …”
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夏枫把导师要求课题汇报及助教工作中断的情况告诉给了少女。男孩猛然发现,如今在璃州大学,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个意外闯进自己世界的姑娘。
“… …这样啊,好像是有点麻烦… …师兄现在不能返校是吧?”
“对不起,茗儿,我现在实在走不开,你要是不方便也没关系——”
“我帮你,师兄!谁叫咱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呢?”
听筒那头顿了顿,传来茶汤入口的顺滑声,丝丝茶香仿佛也润入了男孩心底,
“你师父的那个格物雅集,茗儿也参与过,师兄你还找我考证过好多古音声韵噢!我来帮你向师尊阐明义理吧!至于助教工作嘛,这个好说,茗儿帮你收收功课,再给师父们倒倒茶水,也不算什么难事——你就放心大胆地交给人家吧!”
所有的感动化作热泪氤氲眼底,夏枫已然激动得难以言语。他只是机械地向少女道着谢,指甲在塑料凳上抓出长印。
“不过,师兄… …你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太对,教人很难安心!能告诉茗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男孩沉默着,嗫嚅的嘴唇凑不出完整的音节。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少女的声音再次变得轻如羽绒:
“不碍事、不碍事,师兄既然有难言之隐,茗儿自会知道方寸。”
苏茗儿的气息开始微微发颤,让人想起孔雀收屏时敛起的翎羽,
“只是,我也想为你分担些什么,师兄… …我们说好,要一起并肩前行的。”
时间一天天流逝,奇迹并没有降临到夏央的身上。她像一团苍白的柳絮,漂浮在雪净的床单上,双眸紧闭,嘴唇干裂,任由各种导线在身上缠绕交织,拖拽住那几欲弥散的魂魄。
夏枫趴在ICU的玻璃外,听着心电监护仪的节拍声滴落耳畔,望眼欲穿,却又气若游丝。
匆忙筹集的医疗费旋即耗尽,晚上,男孩蜷缩在医院外的走廊,万念俱灰。
萧萧阴风从楼道间冷冽袭来,漫灌进夏枫的衣领。他第一次感到璃州的夜色,竟然可以寒凉得灼伤心跳。他攥紧随身携带的挎包,里面满是医院的账单和催款通知书。要是再不补上欠费,妹妹的生命将在夜风中消散殆尽。
辗转反侧中,夏枫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退学,找一份可以预支薪水的工作。他知道璃州的大小工地上,这样的苦力活多如牛毛。有太多的年轻人将自己的身体透支到城市野蛮生长的土壤中,像火柴一样爆燃,随即化为余烬。他也深知这样微薄的薪水,只能维持住妹妹最基本的现状,但男孩早已别无选择。
夏枫只想让妹妹活着,哪怕只能看到夏央的胸口保持住最微弱的起伏。
天一亮,他最后再看了眼深睡的妹妹,坐上了开往璃州大学的早班车。在办公楼,男孩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认识的同学和老师,像做贼一样,从自助资料区里取回张退学申请单,又躲到图书馆的角落,犹豫着,在申请人的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
申请单要填写的内容很多,导师、学院领导还有教务部都要签字确认。夏枫还没有和身边的任何人提及过退学的决定。填写基本信息的过程宛如一场漫长的行刑,男孩一笔一画,一字一顿,给自己的学业判下死刑,也在心田最柔软的角落里,鞭笞出鲜血淋漓的炙痛。
最终,他写不下去了,大颗滚烫的晶莹洇润在笔锋停顿的地方,把凌乱的字迹浸泡得模糊不已。夏枫慌忙望向四周,还好无人在意。男孩赶忙垫去眼角的湿意,将申请书揉作一团塞进挎包。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还想去见见一个人。
“师兄,绯樱阁为你准备了上好的‘碧潭眠雪’,欢迎随时过来坐坐!”
翻开手机里这条尘封已久的短信,夏枫鼓足勇气,踏上了前往学校后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