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山海皆可平
所谓“绯樱阁”,指的是璃大后山山顶一座两层高的旧楼阁。
原先,那里是农学院的工具仓库,后来,农学院整体迁移到新校区,木屋也就日渐荒废,变得杂草丛生。苏茗儿在璃大稳定下来后,便在学工部软磨硬泡,以创业实践的名义获得了木屋的使用权。她和泠珑二人便将木屋修葺一新,将之改造成窗明几净的茶肆。少女还在店前亭台种了两棵染井樱花,在这春风如酿的时节,盛开的繁樱压满枝头,探入轩窗,倘若举杯品茗,还有花瓣落入茶汤,点得杯中涟漪阵阵,好似少女在掩面吹拂,这便是“绯樱阁”的名号由来。
环绕山顶的草丛已经被络绎不绝的客流踏出一条小径,夏枫戴着口罩,和说说笑笑的人群一起来到绯樱阁的门前。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推开了店门的珠帘。
“欢迎光临!本店主营各类香茗酥茶,同时备有糕点果子;客官若想登高望远,闹中取静,二楼书阁已备熏香紫炉,欢迎您随时落座!”
熙熙攘攘的店铺里,束发围裙的苏茗儿双手各端一盘杯盏,在茶座间忙碌穿梭。当目光和男孩对上的一刻,她那雪润的眸子里摇曳起千樱胜火的光芒:
“师兄?!”
… …
“师兄也真是的!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还好人家给你预留了最好的煎雪棠梨,赶紧尝尝吧!”
把手头工作交给满腹抱怨的泠珑,苏茗儿将男孩带到二楼靠窗的位置,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澄如秋色的香茶。
“茗儿… …原来你的生意做得如此红火。”
见得少女春风满面,夏枫轻声舒出气来。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苏茗儿的这些动作,原来少女早就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这个陌生的异世扎下根来。
“师兄又说笑了呢,本来就是在浮世间寻得的落脚之处,顺带再挣点混口的盘缠而已。”
和男孩碰了碰杯盏,苏茗儿托杯啜饮。茶汤氤氲的微光跃动在她修长的睫毛上,璨若星语,
“说来也是一种缘分吧。其实我早就想在皇都开一家自己的店了,那样的话,姐姐也不用老在伽蓝宫里看人眼色了。”
“关于五蝰岭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手捧春涟涤荡的茶盏,夏枫望着碗中萦绕的热气,怅然若失。
少女摇摇头,俯身点燃茶座边的香炉,
“没有。前些天我自己去那里寻觅,还险些在地下洞穴里迷了路。”
“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继续支持你的。”
目光筛过少女耳畔的银丝,落在那颗盈盈含情的泪痣上,夏枫收紧手指,
“对了茗儿,这次,我是专门过来谢谢你的… …谢谢你这些天来一直为我分担的重任,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茗儿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捂住嘴,满脸笑容绽得花枝乱颤:
“什么嘛,看着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人家以为是多大的事呢!区区小忙,何足挂齿?师兄这次过来,想必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在桌子下揪紧裤缝,夏枫望向窗外繁花似锦的盛樱,牙齿在嘴唇上嵌出血印。他很想抱住眼前的少女,把自己这些天经历的苦难全部倾述出来;他太想握住那柔软雪媚的玉手,用它抚去自己眼角尚未干涸的泪痕。
但他不能。
男孩实在没有办法,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沉默片刻,夏枫取下挎包,在里面翻找着,将一沓照片交给了苏茗儿。
“我把以前给你拍的照片洗出来了,茗儿,谢谢你… …和你相处的每一个瞬间,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目光触及相片的刹那,少女的瞳孔如月晕般微微凝缩。苏茗儿敛声屏气,一张张翻看着那些封装成画的光影:她在中秋月下凌空飞燕的舞姿… …她在阶梯教室里沐浴阳光安静读书的身影… …她和男孩逛街时,在娃娃机前望眼欲穿的脸庞… …每一张照片都化作雨滴,在记忆之海上溅起连片的微澜,拨弄着少女心扉中最柔软的角落。
“茗儿很喜欢师兄的这些画作呢… …原来我在你的眼里,是这样闪闪发光的存在啊… …”
她把照片整齐叠好,轻轻按在心口,半垂的赤眸里普渡着春风沉醉的欢喜。看着眼前笑靥成花的女孩,夏枫的心底却翻涌起肝肠寸断的酸楚。他别过头,把眼角浸润的黯然隐藏在屏风的阴影中。
“可是,师兄,我不明白… …”
“茗儿!”
双手猛然捶在膝间,夏枫鼓起最后的勇气,望着水眸流盼的少女,几欲凝噎,
“我… …我… …”
他说不下去了,万千块垒郁积喉头,将男孩的心声生生堵了回去。他推开茶几,失魂落魄地奔向楼道。
“夏枫!!”
苏茗儿赶忙起身,想要留住男孩,可夏枫已经一溜烟逃到底楼,翻过篱笆,消失在落满樱花的灌木丛中。
“喂喂,大狸子,发生啥事了?夏大公子跟撞了鬼似的。”
泠珑端着盘子,从楼下探出头来,满脸好奇。
“小珑,你先照看着生意,我去去就来!”
苏茗儿收拾好行囊,刚想追出去,茶几边的黑挎包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夏枫匆忙间遗落于此的。
托着下巴略作思忖,少女还是打开了挎包,一张揉皱的纸团滚落出来。将纸团舒展开来,苏茗儿蹙起眉头:
退学申请书?
夏枫好端端的,为何要退学?
申请书上,男孩的笔迹潦草而又混乱。少女只在“申请理由”一栏,读到几句语焉不详的话,世界在顷刻间静音,苏茗儿将一缕发丝绕到耳后,只觉耳畔惊风呼号。她从包里取出更多的资料,医院的诊断书、病危通知书、各种催缴账单,还有一叠厚厚的红发票映入眼帘。她看不懂病历上晦涩的术语,但“夏央”二字却如烧红的铁钉,深深烙入少女的脑海。
所有的疑虑在转瞬间烟消云散,苏茗儿抬起头,她明白了,夏枫此行是来专程过来告别的,他打算瞒着所有人,默默扛下照料妹妹的重担。
“诘摩医门,兼济苍生;心随莲动,普渡万灵。”
少女呢喃着,眉目低垂,
“师父,您的遗训,徒儿一直都谨记于心… …可是今天,弟子不肖,恐怕要破戒了。”
默默收好挎包,苏茗儿点燃三支线香,将之插在楼顶密阁的香案上。她双手作揖,对着太白金星升起的方向,一拜再拜。做完这一切,她换上常服,趁着夜色悄然出门。
… …
辗转赶到医院时,已是夜深时分。苏茗儿此行没有告诉任何人,一身雪纺连衣裙搭配上丹红的毛衣,让她和外出逛街的邻家女孩别无二致。少女挎着帆布包,迈着生风的步履走进住院部,褶边的白裙浮荡膝间,宛若云雀啼啭林间,轻盈而又空灵。
在病区,她再三核对了纸条上的信息,找到护士站。
“小姐妹,我想看望一下夏央,不知她在哪间病室?”
当值护士正在打瞌睡。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上下打量起面带春风的少女,
“要看夏央啊… …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
苏茗儿脱口而出,嘴角蜿蜒开暖意盎然的微笑。
“是么?我们只知道一直有个哥哥在照顾妹妹,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个姐姐。”
眉头拧紧成团,护士满腹狐疑。
“我家这位哥哥呢,总爱不计付出地照顾别人,自然也就包括了我这个妹妹。如今,小央有恙,他为了让我安心求学,一个人扛起了家里的重担。”
直面着对方警惕的目光,少女不急不缓,
“夏枫太累了,他偶尔,也需要妹妹的理解和帮助。”
“现在已经过了探望时间,病人需要休息,你改天来吧。”
护士依然摆手,示意她离开。孰料苏茗儿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枫瞳中飘曳出拉丝的霞光,
“拜托你,小姐妹!小央这孩子,真的很需要我。”
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少女的指尖流淌过来,汇入护士的心口。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秋水盈眸的苏茗儿,连手机都从指间滑落在地。
“二十四病室三床,别被其他人撞到,特别是护士长。”
她压低声音,警惕地环顾四周,
“下不为例。”
“感激不尽!”
少女眨眼一笑,将一袋芬芳四溢的香囊悄悄塞到护士桌下。
按照护士的指引来到病室门前,苏茗儿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后,蹑手蹑脚,推门而入。
病室里关着灯,月色透过半掩的纱帘渗入窗中,在地上结起一层褪色的霜壳。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夏央一人,她深陷在屋角的昏暗里,双眸紧锁,气息凝滞,仿佛正在这挽歌一般的夜色里,缓慢消融。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在艰难扭动,扎满针眼的血管塌陷在干瘦的手臂上,呼吸机的管道像铆钉刺入夏央的喉咙,让她的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痛苦的嘶鸣。
苏茗儿屏息敛声,默默坐到夏央的病床前,修长的手指交叠裙间。她凝视着深眠的女孩,赤眸中的嫣然逐渐凋零成影。
“原谅我。”
她在心中低语着,握住夏央冰寒的小手,
“你本不该背负苦难… …这份罪孽,只属于我。”
从锦囊里取出青瓷小瓶,苏茗儿揭开缠绕在蜡封上的猩红符箓,从中倒出一粒玄黄如暮的丹药。她把丹药喂在夏央的嘴里,右手似拈花一般号在了女孩的腕口。
这脉象… …浮若轻鸿,寒凝水谷,左尺伏见… …果然是被秽气扰乱了心神,好在瘴未生根,灵台犹鉴… …等等,这股污秽,怎么和之前在九渊祓除的不一样?
就在这时,夏央的身体突然抽搐一下,嗓子里呜咽出青鸟断翅的哀鸣。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报警声,苏茗儿当即拂袖,甩出符纸,将病房和外界隔绝开来。少女俯身病榻,宛若一只雪白的苍鹤,以双臂为翼,扼守住夏央的关键穴位,阻止漆黑的流毒直攻心门。
“噬魂销骨,炽心难灭!燃吾烈魂,焚夜以歌!”
苏茗儿高声吟唱着,目光如炬。猎猎惊风从病床四周席卷而来,裙袂飞扬的少女已然化身成燃烧的雪莲,逼得对方经脉中的污浊秽气尽数蒸发。夏央的神情逐渐恢复平静,攥紧床单的纤手也悄然舒展开来。她又恢复到了之前熟睡的模样,红润的血色在脸上晕染开来。
此时,苏茗儿的双鬓和脖间都蒸腾出淋漓细汗。她唤出一只琉璃小盏,将夏央身上逸散出的污秽收集起来。
凝视着容器里云谲波诡的毒雾,少女托腮思索片刻,便轻轻咬破小指,将自己的鲜血滴入盏中。刹那间,污秽之气迸发出妖冶的紫光,仿佛是有人将致命的鸩酒熔炼其中。苏茗儿晃荡着手中的浊雾,赤眸中扑闪着无比严峻的光芒。
她知道,夏央病倒是厌胜之术作祟的结果。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将这种古老的咒术和九渊至阴至邪的污秽瘴力结合在了一起。更可怕的是,她在刚刚封印的污秽中感知到了几分熟悉的气韵,那是雪巫术留下的痕迹。
之前从疤狼那里缴获的污秽制剂里,少女也检测到了同样的巫术刻印——和雪菩提法出同门,甚至就是雪巫女常用的结印阵法。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苏茗儿不愿承认的现实——雪菩提很可能在毫无底线地寻找着圣骸,甚至动用了某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姐姐… …”
无意间揪住胸口,苏茗儿感到心脏刺痛不已。假如风见鹤已经下作到了这种地步,她无法想象被关在大牢中的姐姐会遭遇什么。倘若姐姐蒙难,她至今为止付出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哥哥… …”
胡思乱想间,夏央的嗓子里咕哝出破碎的呓语。刚刚的治疗让她摆脱了氧气面罩,恢复了她的自主呼吸的能力。只见夏央睫毛微颤,嘴唇翕动;紧闭的眼睑边,一滴泪珠如碎星般陨落苍颜。
不知为何,少女的眼底泛涌起温热的潮汐。她靠近床头,俯身抱住夏央,轻抚起女孩黯淡的肌肤,
“姐姐在呢,小央,姐姐一直都在。”
摊开手,苏茗儿尽力用掌心手背温暖起夏央的脸颊。她没有勇气告诉夏枫,污秽的蛊毒已经给男孩的妹妹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夏央这一辈子大概都会病痛缠身。
“你不会独面黑暗… …我将陪在你的身边,帮助你、保护你、教导你,就像夏枫,就像我的姐姐一样。”
少女自顾自地呢喃着,眼眸中星火摇曳。闭上眼,她拂起夏央的刘海儿,吻在女孩的额上,
“晚安,我亲爱的小妹;今夜,愿你安享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