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伞走在路上,思考着春雨和秋雨的区别。如果说秋雨是淅淅沥沥的,那春雨大概就是迷迷蒙蒙的吧。甚至听不到雨水打在雨伞上的声音,但转眼间雨伞就湿润了。兴许是春的神明爱护这时节刚发出的嫩芽吧,让春雨下得这样轻柔,也让春风吹得那样温和。
但路面终究被雨打湿了,我一边避开好不容易形成的小水坑,一边想着究竟是怎样的杂物间会将人困在其中。我的同桌白露发消息让我去解救被困住的她,本想当个恶作剧置之不理,但她两次请求让我意识到这兴许是件真事。加之刚刚糊弄妹妹的说辞其实经不住推敲,为避免她的怀疑与追问我决定去白露发的地址看看。
跟着地图走出不远便发现我们两人的家离得其实很近,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或许在我不认识她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见过面了,但当时我也确实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长久的印象——就算她很漂亮。
来到白露家门前,我按照她发给我的步骤输入密码,“滴——”的一声后顺利进入屋内。对于这种不需要钥匙的密码门,有些人会觉得安心因为传统开锁方式的难以施展,也有些人担心密码泄露后甚至无法拦住毫无技术的普通人。不过今天做为住户的白露应该还是支持密码门一派的吧,不然她就要因为父母出差而被困在杂物室里好几天。
我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鞋套,穿好后快步走过客厅,很快便来到了白露的卧室。我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到一个少女的卧室,哪怕是妹妹也从不允许我进入她的小天地。不过白露的家还真是大啊,她的卧室竟然也配备了一个杂物室,卧室本身更不必说,几乎是我卧室大小的两倍。
这是一件谈不上什么风格的卧室,木质地板,米黄色的墙布,蓝白拼色的窗帘以及白色的天花板。整体色调单调而和谐,没有扎眼之处。诺大的房间只是简单摆放着桌椅、床和书架。在房间一角放着一个架子和窝,此刻正在妹妹怀中睡觉的猫以前就生活在那里吧。
整个房间干净整齐得像是展示用的样板间,只有书桌上摆放着我曾在学校见过的一些文具和打开的练习册。尽管在学校总是睡觉,但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她也在认真学习呀,我的同桌白露好像也没那么神秘了。
“您好,您点的外卖到了。”我走到杂物间门口对里面说话。
“谢谢,放门口就好。”
于是我转身就走。
“等等,你不要走。”她好像真的有点急了。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怎么把自己关里面的?”我面前的门远算不上结实,应该类似于厨房或者卫生间门这一类只需用力就能轻松破坏的门。事实上这种门想要把自己锁住的难度应该是要大于把门打开的难度,因此我确实很好奇我聪明的同桌白露是如何将自己困在里面的。
“门被改装过了。”
“你干嘛做这种事?难道你有被囚禁的癖好?”
“这背后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当然想。”
“你应该知道,我有个姐姐。我的性格从小就很木讷,她却一直很活泼。从小姐姐就带着我一起玩,她好奇心强,总是把家里的东西拆得到处都是,而我总是被迫成为她的帮凶。这扇门就是她的杰作,她把锁和门把手拆下来再上回去后门就变成这种能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陷阱了。”
“在里面会将自己锁上,反倒需要在外面打开,总感觉某部小说里出现了这样的装置呀,只不过那本小说里那个机关是车门。”
“……”白露对磨磨叽叽不动手的我发出沉默的抗议。但我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能捉弄她的机会,自然不想轻易放过。
“听你的语气,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你姐姐啊。”
“她活着时我就不喜欢她,她死了以后我还是被她折磨。这扇门的事被父母发现以后我当时就被骂了,到现在这扇门还要给我制造麻烦,让我最讨厌的人看见我窘迫的一面。”
姐妹二人的关系原来这么紧张吗?白露刚到学校时偷走她姐姐的画一直让我以为她们的关系很融洽呢。不对,最后那句最讨厌的人是在说我吗?
“你……很讨厌我吗?”
“是……不是。”白露在听到我转身的声音后立刻改口。
“总之她带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又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恨她。”
“最珍贵,最重要……”我有些好奇那样一副无欲无求样子的白露心里在乎的是什么。
“你先把门打开,我就告诉你。”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门把手,白露正站在细长的杂物间的最深处。这与其说是杂物间,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衣柜。两旁摆着架子,上面挂满了各式衣物,被子枕头一类的床上用品则放在下层。怪不得在她的卧室里没有看到衣柜一类的家具。她背后好像挂着两幅画,但是被布蒙起来了看不见画的是什么。
白露双手背在背后,眼睛斜向下看去,似乎正为落到需要我来营救的境地感到害羞。要说我最意外的,还是她身上穿的睡衣。需要澄清的是,我并非是那种看见异性睡衣就会兴奋的那种青春期精力过剩的男生。事实上白露所穿的也不过是那种长衣长袖款式的普通睡衣,我感到意外的其实是睡衣的颜色。尽管这个大衣柜的采光不好,但我还是确信白露穿着一身与她气质相当不合的粉色睡衣。今天的她,是粉色的。
“我最珍贵的……”她很不情愿地开了口。
“不,比起那个,我还是想先知道你是怎么把自己关在里面的。”我摸着自己的下巴,端详着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门把手,然后在一个非理性意识的驱动下伸出手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我清楚听到了门发出上锁的声音。
“我就是这样把自己关在里面的。”黑暗深处一个声音如此说着。
我明白为什么白露会发给我一张全黑的图片了,这个房间门被关上后确实没有一丝光亮。
“好的,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听你说了。”我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出这话,同时怀疑白露会趁这黑暗将犯下大错的我谋害。但预料中的袭击没有到来,我只是听到黑暗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和她说话的声音。
“姐姐从小就比我要优秀,尽管经常做错事被骂,但我能感受到父母对她的喜爱。相比之下,我就有些太普通了,只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唯一的特点就是容易失眠罢了。
姐姐升上初中后,开始展现自己在绘画上的惊人天赋。她常常在各种比赛上获奖,加入学校的美术社后有了更多朋友和憧憬她的人。那时候的我还在上小学,因为性格的原因没有交到朋友,于是就只有发呆。有天姐姐给我带了一只小熊,原型好像是什么漫画里的,我曾经很喜欢那部漫画,同样也很喜欢那只小熊。
总之那只小熊成了我的好朋友,也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现在说来好笑,那部以小熊为主角的漫画是热血战斗漫,随着剧情的进展,小熊身上多了很多伤口,于是我也想要一只新的,身上有疤痕的小熊。可是那时候姐姐的身体状况已经十分差了,她躺在病床上听我说,连微笑都是苍白无力的。
后来姐姐出院过一段时间,但她只是在画自己的画像。有天她叫我把小熊给她,说要给我新的带伤痕的小熊。第二天我上学去了,以为回到家就会看见新的小熊和健康的姐姐。但我那天还没放学就被爸爸接到医院了——姐姐正躺在病床上。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那天带着完成好的画去了学校,将画交给美术社的同学,回到家后很快就撑不住了。姐姐又重新进了医院,比之前更加严重。从那天起我也没回家了,一直跟着父母在医院陪护着姐姐。
那几天我们都没怎么睡觉,但这样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姐姐很体贴地没过多久就过世了。最后的时间她说过什么呢?我大多忘了。但是最后只清晰地记得她说将我最珍贵的东西藏在送给美术社的画中了。我要是想取,就自己去偷。
那是她对我发起的挑战,尽管一直没有赢过姐姐,但唯独这次我不想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高一刚开学的时候美术社的活动室失窃,我趁乱带走了姐姐的自画像。”
我印象中的白露说话总是一个语调,分不清喜怒哀乐,但此刻她的语气是极有波动的。从悲伤变化到甚至带上了一丝悲壮。
“所以你赢下了她发起的挑战?”我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与她对话。
“不,我输了。她的自画像画得很美,是我永远无法达到的水平。从自画像下面我找到了另一幅画,画着的是我的小熊,被肢解了,七零八落。所以那天以后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小熊,它已经被姐姐彻底毁掉了。小熊是姐姐送给我的,她自然也有权力收回。我终究没有赢下她的挑战。对了,我爱看的那部漫画在出到结局以前也不再更新,听说作者放弃画漫画转行开了咖啡店。我真是输得彻底啊。”
“那你说你最重要的东西……”
“是我的睡眠。姐姐过世以后我就睡不着了。在医院无法睡着,哪怕回到家还是不行。我一开始以为是枕头的原因,但在换过新的以后还是睡不着。我开始频繁更换枕头,却总也找不回姐姐过世前的那种安心感觉。因为失眠,我总是在学校尝试休息,长此以往反而获得了比在家更好的睡眠。”
白露以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事实上尽管叙述了自己对姐姐的憎恨,但我实在听不出她的语气有哪怕一点埋怨自己的姐姐。
黑暗让我无法估算于白露的距离,也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我想着我或许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并非是完全出于理性的意识,而更像是某种内心深处关于保护的冲动。我不愿承认自己想要安慰或者保护这位与我时常亲近又时常陌生的同桌,但未经权衡的话很快就被我说出来了。
“我想看看你姐姐的画。”
“……”
沉默。
不知等了多久,我才听到微弱的沙沙声,像是头发正在摩擦布料。
“我能开灯吗?”
“嗯。”
虚弱而又微小的声音。
我打开的是自己手机的电筒,先照亮地上,让眼睛逐渐适应着突然亮起的光。我举着光向白露走去,她的眼眶好像红了,接着又像是不愿让我看见她这样子,赶忙转过身。她掀开了罩在画上的布,然后让开通道让我上前查看。面对自己姐姐的画,她站在我身后仿佛因为害怕而躲在大人身后的小孩。
第一张画是散落在床上的小熊玩偶碎片,看背景似乎就在这间房里。我不愿相信白露的姐姐真的如此对待了小熊,就算是我也不愿开这样恶劣的玩笑。
第二张画是一个身穿粉色睡衣的少女正坐在椅子上,背景同样是这个房间。少女的手上拿着一只仿佛破布做成的小熊,似乎正是白露提到过的受伤的小熊。我将手中的光逐渐上移,直到看清画中少女的脸。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全部真相。
“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哭哦,哭过以后侦探就要开始推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