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处传来秋虫的鸣，掩盖住旅人的呼吸声。
确定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女。
阳光愈发地接近黄昏色，勾勒出一个娇小的轮廓。
缓过神来时，我才发现她换上了一条宽大的白色衬衫，然而下半身还是什么都没穿的样子。
“对不起......伊悠，裤子都太大了。”
“......”
说实话，这个样子和只穿斗蓬的杀伤力不相上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更吸人眼球，但起码有袖子在，不用担心抬手会走光了。
“记得披上斗篷，小心着凉。”
“嗯......谢谢。”
我回过头，往火堆中添置柴火，耳边传来木材燃烧发出的咔咔声，好似看客会心的轻笑。
“水的温度正好，桶和毛巾都在那里，你去洗吧。”
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橡树后，氤氲的水汽在阳光下漫射出奇妙的色彩，让枫红色的树林变得宛若幻境一般。
少女轻声应答，却还是呆站在原地。
她低着头，双手轻揉衬衫的下摆，双脚的隔离术式已被解除，此时赤脚踩在落叶上，发出质感略有不同的沙沙声。
“怎么了？”
“伊悠，我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至于，一起生活免不了会有类似的事。你尽量照顾好自己就行。”
“可是，我什么事都没做，还一直让你困扰。”
“......”
米娅小姐，我可不是来听你开检讨会的。相反，如果你过分自责的话，看光了你身体的我反而会有点过意不去......
今天的事确实是有那么点令人难忘吧。
但从收留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成为全职保姆的准备。并没有不乐意的感觉，可能是对方让人起不了反感——绝不是出于私欲的原因......
况且，我也不希望她对我感到亏欠。
说实话，托米娅的福，我隐约察觉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空虚的根源。无法用理性进行论证，却能让我感到信服......
“米娅。”
“嗯？”
肉汤飘散出香气，慰藉着长途跋涉的旅人。
我看着燃烧的火苗，决定说出一些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是一个人在旅行，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会一个人走下去，找个可以安稳度过余生的地方，在那里一个人生活，为自己挖好坟墓，然后无人知晓地死去。”
我确实学习了很多东西，魔法，生存技能，历史，文化，它们中的每一样都让我受益匪浅。
但有些事，我却从来不曾尝试过，比如用合适的方式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想法。或者简单地说，与人交心。
“但现在不同了，因为我收留了你。”
“......对不起。”
可能是语气太过平淡，米娅误以为我在责备她。
其实我是想表达感谢的。
接近二十年的说话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请见谅......
“我想说的是，收留你以后，让我感觉......心情好了不少。虽然有些事情不是很顺利，但有人在身边，能交流想法，能分享情绪，确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背对着少女，我却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黄昏中再次响起秋虫的鸣，伴随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之前说希望有人帮我整理书籍，其实只是个借口，你不做也没关系，能有人陪我一起旅行，一起说话，已经足够了......”
气氛怎么好像变得有点暧昧了？好在我的语气没有太多变化。
果然我还是不善于和女士交谈......
“时间不早了，你去洗澡吧......没有斗篷，你站在这里吹风会着凉的。”
转身面对少女，我却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但我确实感受到了救赎。
这些话藏了十几年，某些人没来得及听到，现在总算能传达给另一个人了......
“嗯。”
少女柔柔地回应。
阳光明亮了她的眼眸与笑颜，洁白衬衫的边缘反射出金色的光圈，让人有点睁不开眼。
她小跑着离开，留下一个耀眼的背影，半途中丢给我一句遥遥的话：
“伊悠，整理书籍的事，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
收留她绝非一个理性的决定。经验告诉我，在乱世不应该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照顾陌生人。
但是，既然我能因为这点小事露出笑容，那就说明，所谓理性也并非唯一的评判标准。
突然有种释怀感。
白天越来越短，离冬天应该不远了......
“唔......伊......伊悠，对不起，我上不去。”
少女的求助声打断了我沉浸于宁静氛围的思绪。
行吧，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浴桶有点高，虽然我可以轻易翻进去，但对于没什么力气、身高又不够的女士而言貌似有点难度。
这么想着，我起身向浴桶走去。
稍等......
米娅小姐刚刚还在试图进入浴桶，以她天然的性格，现在还处于一丝不挂的状态也说不定......
“米娅，你穿着衣服吗？”
“诶？......啊唔！对，对不起！”
少女惊慌失措，从树后传来衣服和肌肤慌乱的摩擦声。
好在我足够谨慎......不然又可以进行一次福利环节了。
所以要如何帮米娅小姐进入浴桶呢？
周围缺少足够高的垫脚石，砍树又对喀尔斯人不太礼貌。
至于把赤身裸体的少女抱进去，这种方案光是想想就已经太过刺激，不在考虑范围内......
经过少女示意，我绕过树干来到她面前，此时她解开了头上的绷带，虽然右半张脸足够有吸引力，左眼黑漆漆的空洞却显得有些骇人。
“啊，不要看......”
目光接触的瞬间，少女别开视线，用袖子遮住左眼，低落着头。
没有人喜欢露出自己有缺陷的一面。
之前拆绷带时她唯独没有拆开头上的，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别在意，我见过很多比这更可怕的伤口......况且你依旧有张足够可爱的脸，如果实在不想让别人看到，就用绷带遮住吧。”
刚说出这句话我就有点后悔了。
我之前夸赞过几次米娅的容貌，她每次都记得很清楚，让我产生了心理阴影。
果不其然，少女的脸再次泛红。
我强装镇定地走向浴桶，用黑手在地面掏了一个大坑，再把浴桶塞下去，让桶沿只露出地面五十公分左右。
“......晚餐快好了，不要洗太久。之后浴桶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嗯。谢谢。”
天色渐暗，橘黄色的阳光发挥出今天最后的余热，斜斜照射到脸上。
我回到篝火旁，将处理好的胡萝卜和蘑菇放入汤锅，用盐和胡椒进行最后的调味。
直到今天把生活节奏慢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劳累。
每日不停地研究，熬夜，绷紧神经，就算够年轻，身体也会撑不住的......我是不是该留给自己一些其他选择呢？
坐在蓬松干燥的落叶堆上，我把额头靠向一边的膝盖。
要是没有烦心事，每天都能悠闲地过活那该多好。
不用担心敌人，不用害怕食物不够，能安心睡觉，周围还有美景，可以的话......再有个人陪伴。
要求......不算很高吧？
如果我是教廷的魔法师，说不定每天都能过上比这更舒适糜烂的生活。
但还是算了，我没办法与那些人为伍，也不在乎世俗对于成功的定义。
好好生活才是正道......
......
“伊悠，你在休息吗？”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来到身后，用耳语般的音量俯身询问。
能探知活物的我早已醒来，只是为了不吓到对方没有提前做动作而已。
我抬起头看她。
少女用洁白的绷带在头上缠绕两圈，遮住左眼和部分额头，在脑后留下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双手搭在膝盖上，头发有些湿润，从衬衫领口处露出若隐若现的旖旎风光。
也不知那蝴蝶结为何能扎得如此完美，难道是米娅小姐有什么独特技巧吗？
“......嗯。刚刚小睡了一会儿。开始用餐吧。”
我盛满一碗浓郁的肉汤，递给米娅。
“好好吃！”
少女迫不及待地品尝一口，发出赞叹。随后开始挑战双颊弹力的极限，往嘴里塞进大块煮透的肉干。
她离我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体温，以及刚沐浴完的女孩子身上好闻的味道。鸭子般的跪坐方式，让我总是往不久前发生的事件联想，但那被美食唤起的笑容又能让我冷静下来。
“你的体重太轻了，要多吃一点。”
米娅有着瘦弱的腰身、苍白的皮肤、以及纤细却不太健康的双腿和手臂。
恐怕她还是奴隶时，就很少有能吃饱的时候。我深知那些奴隶主的德行，除非是非常重要的“商品”否则只会保证他们不饿死罢了......
“伊悠你也快吃吧，真的很好吃。”
“嗯。”
我也享用起晚餐。
炖至软烂的肉干慢慢化开，嘴里溢满肉和蘑菇的香气。虽然食材简单，但由于熬煮了更长时间，这一餐的美味在至今的旅途中都能排上前列。
浓汤、篝火、少女，三者共同驱散了深秋的凉意。
米娅和我的倒影顺着远方橘黄色的夕阳，被拉得很长很长。
......
昨晚是我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我破天荒地没有进行任何研究，只是花一个小时教了米娅一些书中常见的单词，就在地铺上睡着了。
帐篷里很暖和，不用担心着凉。
以及，虽然地板不算舒服，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半夜失眠，或是被扰人的噩梦惊醒。
这都得托米娅的福吧......
起身看到趴在书桌上熟睡的少女，简直就是平时研究累了倒头就睡的我。
米娅小姐，你这是要继承我熬夜的优良传统吗？
明明叮嘱她不要太晚上床了，还有成长空间的少女是比我更需要睡眠的。
嗯？
难道我就是因为以前睡得太少才长不高的吗？
......
我将淡紫色的斗篷盖在米娅身上，轻声走出帐篷。
这里的美景与昨天并无二致。厚厚的红叶地毯，古老的巨木，清澈的溪水，宛如世外桃源，令人产生定居此处的冲动。
但昨天晚上，这里绝对不是如此和平的光景......
不知是否是失忆的缘故，米娅小姐对异化现象完全不了解，昨天要不是我提醒，她甚至想等天黑后再进入帐篷......
百年前的大灾变，不只是把这个世界的文明毁灭了九成，更是改变了世间的常理。
在夜晚，溪水可能会变成血液或者粪便的的颜色，蠕虫可能会变得如房子般大小，脚下的泥土可能会变成肉糜，一切的一切，都是被挡在帐篷外的未知和恐惧。
身为资深魔法师的我清楚，本质上，这是这个世界的魔力在造反。
那场灾难就像是把这个世界镌刻上了无人能预料，也无人能解除的巨大魔法阵，每至特定的时候，术式就会自然运行，把这个魔法阵往未知的方向去修改、去添加新的功能。而当它不运转时，世界看似就恢复了原样，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百年后的现在，这个魔法阵已经愈发诡异了。
在白天能看到某些异化现象不说，就连那些曾经只躲在黑夜中的异化物和人类异化者，也不知何时在白昼肆意活动起来。
在未来的某天，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再无正常生物存活呢......
罢了，这不是我应该思考的问题。
那场天灾是如何形成的，难以知晓，也没人愿意研究。
因为人类这一物种，从大灾变存活下来的那一刻，就只懂得互相争夺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