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的震荡由远及近，愈发明显。
悬挂的衣架不断碰撞。建筑碎屑从房顶落下，无论是房梁还是墙壁，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隐约间，有人类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屋内。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吼声，孩子的哭喊，它们互相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名为绝望的乐章......
“......诶？外面怎么了？”
艾米莉环顾四周，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隔壁的老妇人却已察觉到异样，拖着年迈的身体来到这里。
“艾米莉！不好了......”
“奶奶！”
少女扑进老妇人怀里。
一件件衣物掉落在地，她想去捡，却被老妇人出手拦住。
战争......
不对，一场无差别的屠杀开始了。
我不是拯救苍生的神明，这种时候也无法阻止此处变为死城。
要赶快带她们走......
迅速抱起米娅，我顺手将之前选好的一堆少女衣物收进黑袋，
“抱歉，两位女士。钱我会付的，但前提是我们能活着出去。”
如果是别的魔法师，此时根本没办法顾及别人。
但很巧也很不巧，我是死灵术士，“人手”还是比较充足的。
“......请不要挣扎。”
淡淡的尸臭味填满本就不宽敞的空间。
祖孙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条巨大的黑色手臂就如抓布娃娃一般轻轻握住了她们。
“这，这是偷盗者之手......”
几乎在我放出黑手的同时，艾米莉看向我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
她呆滞片刻，开始放声尖叫。
“——你是死灵术士！！放开我！”
“艾米莉，别动，魔法师大人在救我们出去。”
“别碰我！混蛋！！”
少女的尖啸混合着发自内心的厌恶，很难想象这是之前那个活泼热情的艾米莉小姐能发出的声音。
她奋力挣扎，用全身的力气抗拒黑手，面部因为情绪变形，犹如换了张脸一般。
上一秒还在和颜悦色帮我们挑选服装的人，在我表明自己的身份时，态度就直接急转直下了，哪怕一点过渡都没有......
“......”
我没有回话，破开墙壁，把三人带出裁缝店。
刚刚停留在安全的地方，房屋就如积木一般倒塌，土色的烟尘随之飘扬，让视野变得朦胧。
我将两人轻轻放回地面。
然而下一刻，艾米莉却突然捡起一块碎石，用力朝我砸来。
她显然没练过这个，准心偏得厉害，石块落到了我脚边，在地面弹跳着。
再抬头时，她已经拉着她的祖母往远处跑去了，一边回头，一边用尖锐的目光刺向我。
“死灵术士！该死的！我要告诉教廷的人，让他们抓走你！让你的灵魂被烈火焚烧！”
“等等......艾米莉，要对魔法师大人道谢......”
小姐，你上哪找教廷的人啊，这里很快就不归教廷管了。
你们不跟着我很容易出事的，况且我还没付钱呢。
......
“伊悠？”
抱着米娅在原地沉默许久，直到米娅提醒我，我才有了下一步动作。
“抱歉。”
我轻声回应。
沿路的房屋一座接着一座倒塌。
我在废墟间穿梭，灵活避开大块的建筑碎块，并构建护盾术式，挡住飞溅而来的小石块与尘土。
路上行人基本只剩两种状态。
被建筑残块压碎躯体，或被入侵者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残杀，曝尸于此。地上满是殷红的鲜血，放眼望去已然没有活着的生物。
简称，人间地狱......
“米娅，别看了。”
“伊悠......”
亲眼见证死城的诞生......我可不喜欢这样的经历。
我确实是个讨厌麻烦的人，但姑且还算努力派，现在却感觉有点缺乏动力。
幸存者还是有的，我起码能找到三四个。
但不太想过去。
人总是会厌倦的。
祖父叮嘱过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能救自己就够了。尽管我一直不这么想，但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听劝一点。
对他们而言，这双黑色的大手，或许比倒塌的房屋还要可怕吧......
况且，他们也不会在意我的死活的，不是吗？
......
虽然是让米娅别去看，但我自己也仿佛闭上了眼一般，不再去过问那些无力拯救自己的生命。
“哈哈哈！！死吧！”
伴随着非人类的嗓音，从不远处的废墟中跃出一个怪异的身影，快速扑向我们。
畸形的身体比寻常人类肥大一圈，缺少皮肤和双臂，血管与脂肪组织暴露在空气中，没有传统意义的脖子和头部，眼睛和嘴巴全部随意地长在身前，毫无规律的摆放着，肚子处则伸出了三条与身体不成比例的粗大带刺触手，张牙舞爪地向我伸过来。
“......”
我早就发现这个异化者了，只是懒得绕过去而已。
没等他碰到我，巨大的黑色手掌就以更快的速度将他擒住，用力一握。
噗。
湿润的怪响过后，一团分不出样貌的躯体被抛在路旁，从中挤压出的汁液，在地面盛开出妖艳的花朵，述说着生命的脆弱。
其实，和捏死一只害虫没什么区别。
毕竟你们这些异化者，和我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残暴的一幕马上震慑住了其他几个赶来此处的异化者。
他们识趣地悄悄离开，貌似是把我设定成了不好惹的对象，不再对我动心思。
面无表情地，我继续向北边城门的方向跑去。
“伊悠......”
好累。
体力很充足，魔力也很充足，但就是感觉到了疲惫，我只有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才能欺骗自己的身体行动起来。
周围已看不到完整的建筑，平整的石板路变得坑坑洼洼，漂亮的红砖墙断裂成各种形状的残块，和血液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染红了谁。
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一名身穿橘黄色连衣裙的少女，满脸都是泪水，惊慌失措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膝盖被粗糙的地面蹭出一片血色，双手努力地想移动砖墙，却只是被锐利的边缘被割得血肉模糊。
“......奶奶，我马上救你出来！”
她的祖母，那位老妇人被压在了废墟下。
“......”
我默默操纵黑手，轻松抬走了少女绝对没办法抬起的砖墙。
“魔法师......大人......”
奄奄一息的老妇人从喉咙里挤出声响，想要看向我，却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没有。
我放下米娅，拿出魔法药剂靠近两人，却被旁边的少女挥手拍开。
小小的玻璃瓶掉落碎裂，黑色药剂洒了一地，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滚开！你想对她做什么！我不许你把她变成傀儡！”
“艾......米莉.......”
“奶奶！”
艾米莉用力推开我，趴在老妇人身上哭泣。
而老妇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放大，离死亡不远了。
“对不起，魔法师大......人，请原......谅......”
她死了。
我没能救她，就如旅行以来我没能救下的任何人一样。
哦，对。
起码我救下了米娅。
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的无用功了......
“哈哈哈，快看，这里还有人！”
两个奇形怪状的异化者从远处跑来。
其中一个身高三米有余，脸上没有鼻子，眼睛长在脖子上，满口层层叠叠的尖牙。另一个只有小孩身高，四脚着地，全身长满恶心的角质鳞甲，没有一根毛发，从身体各处伸出刀刃形状的外露白骨。
我没做任何犹豫，直接构建最高功率的鬼窥。
两人马上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比较高的那个跌倒在地，瞬间失去生机，另一个则四腿打颤，怪叫一声转身跑了。
“滚开！别在我身边，离我奶奶远一点！”
艾米莉抱着祖母的遗体，转过头怒视我。
好蠢。
我是说我自己。
我不是喜欢和人争论的性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尊重他人自己的决定。
我的好意因为死灵术士的身份，被随意地误解、唾弃，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早该料到的。
我应该像以前一样说服自己别去在意才对。
才对......
......
“伊悠......”
“保重。”
说话声还是和以往一样平淡，不再停留，我抱着米娅离开。
艾米莉不停哭泣，离我们越来越远，被突然出现的异化者削掉了脑袋。
回想着她厌恶和愤恨的神情，我只是沉默着看向前方，带着米娅跑出早已大开的城门。此时城墙上的巨大魔法弩就如摆设一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从内部的瓦解，才是最难抵挡的。
昨日刚进城时我隐约察觉，小镇内隐藏着一个大型魔法阵。但我没在意，以为它们只是用于城内防守与监管，但事实证明我把驻守的官员们想得太负责了。
呵。威力这么大的术式，还是在传教士眼皮子底下慢慢布置好的。
光明圣教，你们怎么对得起那些真正相信你们的信徒呢。
......
城门口隐藏着大量异化者，拦截着想要逃出生天的人们。
他们没对我出手，让我和米娅顺利出了城。
我的事大概传到他们头目耳中了，知道拦截我只是徒增伤亡，自然就不会再招惹我。
倒也省事......
出城越来越远，我带着米娅爬上了山坡。
“伊悠！”
米娅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音量不大，却能听出担忧与急切。
我如同从睡梦中被惊醒，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看向少女的脸庞。
“嗯，你没事就好......”
米娅又变回了以往温柔缓慢的语气，清澈空灵的声音让我急躁的心平静了许多。
“对不起，伊悠，我刚刚喊了好多声，你都没听到......让我有点害怕。”
是这样吗？刚刚一直在思考，根本没注意到米娅叫我了。
“那个......虽然伊悠不爱说话，但你为我做了很多，也教会了我很多事情。好像只要在你身边，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烦恼一样，有时我也会害怕，是不是早上醒来，会发现这是场梦呢......”
少女稍作停顿，似乎说出后面的话需要一些决心。
“我想说的是......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真的很......感谢伊悠......虽然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那个姐姐和奶奶，不去埋葬她们......吗？”
寒风吹动少女的裙摆，我抱着她，听着她宛如告白般的自言自语。
对啊，我怎么了......
我是打算扔掉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吗？
我并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但我一直以来坚守的想法差点就被自己抛弃了。
米娅，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心底究竟藏着什么。
从祖父逝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一具空壳了。
我怕死，怕别人死，也怕自己死。
但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
“对不起，米娅。”
我放下少女，刚落地的她马上拥抱过来，抬头看向我。
发自内心的，我对米娅微笑，不自觉地轻抚起她矮矮的头顶。
“谢谢。”
我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道了谢。
少女的脸上泛起红晕，但这次却没有别开视线。
“嗯！伊悠你还是这样子比较好。”
其实这位小姐懂得很多吧？只是之前没表现出来。
还是因为她昨天刚想起的事情呢？
等会儿再好好问一问吧。
也不知道那边躲着的家伙看够了没有，应该快坐不住了......
“......很抱歉打扰两位，我就觉得两位的关系不一般呢。呵呵呵。”
耳边传来不久前才在黑市听到的女性嗓音。
从我们刚出城时，她就在后边跟着了。
她应该庆幸自己在合适的时机现了身，不然怕不是会被之前的我顺手杀掉。
不过......被听到刚刚那样的对话也太丢人了吧......希望我多年养成的面瘫脸，不会暴露我此时的情绪。
......
收敛起对米娅的微笑，我看向声音来源。
那位高挑的女士换了装束，身穿一件红色露肩的华丽礼服，露出胸前看着就很沉重的旖旎曲线，以及精致而充满知性美的脸庞。下半身的双腿则是两把凿子一般的棱锥状骨刺，没有脚掌，却能稳稳立在地面上，反射着幽幽的灰黑光泽。
原来不是高跟鞋吗？这可比高跟鞋来得厉害多了。
“这位女士，偷听了这么久，不先道个歉吗？”
“啊呀，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真是对不起了，强大的死灵术士大人，以及美丽可爱的小姐。”
锥子腿女士优雅地回应着。
她的话语中透露着贵族人的修养，以及恭敬，至少不含有敌意，让我不好意思直接动手。
“有什么事吗？我要回城里一趟，原因你也听到了。”
“大人还真是不把我们的军队放在眼里呢，呵呵，不过这也证明了大人您对自身强大的自信，我们是万万不想跟您这样的人物为敌的。”
“恭维的话少说点吧。”
“好的，大人，那我便直言了。在此，卡萨斯特贵族继承人，新时代人类的君主，因佩妮娅（Imperia），诚挚邀请您和这位小姐加入我们异化者的阵营——纽特兰（New Terran）！”
“......”
她的招揽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
除了异化者本身的实力，异化者组织也在不停地吸纳强大的魔法师，因此他们才拥有了能与教廷一战的力量。
这一点，他们用于灭城的大型术式就足以证明......
以及，我听说他们研究出了定向异化的方法，能让异化后的人类不至于缺失基本生命功能，甚至获得强大的进攻能力。
回想起她精良的部队，这消息很可能是真的......
“......大人，您的实力我已亲眼目睹，无论是那巨大的偷盗者之手，还是仅通过对视就能击杀对手的神秘死灵术，都不是一般的死灵术士能做到的。而我也相信，这两种死灵术只是您众多强大术式中的冰山一角，您远比寻常大魔法师还要强大得多，甚至可能比教廷大司祭还要强。”
阴沉的天空无法影响因佩妮娅的情绪。
她扭动纤细的腰肢，特意挤了挤胸前，用甜到发腻的笑容看向我。
“我们需要更多像您这样强大的魔法师。如果您不希望被异化，我们也可以帮您和您的小姐提供正常的食物和安稳的环境。我们不会对您有过多约束，您只需要帮我们制作魔法卷轴，以及在必要时成为强大战力的一员就行了。”
“听着很不错。”
“呵呵呵，不仅如此，我们组织不靠关系，不看出身，只看实力。强大如您，必将获得崇高的地位。我向您保证，若将来攻下皇城建立政权，您将是新王国里最伟大的宫廷大魔导师，我们会赐予您最好的封地与爵位，您与您的妃子，将过上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生活。”
因佩妮娅的神情和语气极具煽动性，很容易感染人的情绪。
说实话，也确实是很诱人的条件。
稳定的生活与光辉的未来就摆在眼前，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得到，而且他们还不在意我死灵术士的身份。
......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拒绝。”
“啊......”
以为胜券在握的女士脸上还凝固着之前的表情，听清我的回答后，用疑惑哀怨的眼神看向我。
“请问是我们出的条件还不能让您满意吗？”
“条件很诱人。可惜，我不喜欢哪怕一丝一毫的拘束，所以抱歉了，女士。”
其实更多的原因不是这个，我没有说出来。
是因为他们滥杀无辜的行为让我不爽而已。
但以我刚刚的行为，以及死灵术士的身份提出这点可能没什么说服力，我就懒得解释了。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我可以不与你们为敌，但和你们也成不了朋友。”
提前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我直接出声打断。
她满是敬语、语调婉转的说话方式，让人有种被敬重的舒适感，但太长太繁琐了，我的耐心有限，不想继续听她在这说一堆废话。
米娅说的话就不一样，再长听起来都不会烦。
绝对不是我个人的偏见......
“......好吧，虽然大人您拒绝了，但纽特兰的大门将一直为您敞开，随时恭候您的光临。”
没有再回话，我抱起米娅跑向身后早已成为废墟的小镇。
“不要忘记我了，死灵术士大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身后留下因佩妮娅婉转的话语。
片刻后，我和米娅再次进入城门。
眼前已是一片废墟，迎风吹来的空气钻进鼻孔，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味。
耳边满是咔嚓咔嚓的声响。
那些大小不一、歪瓜裂枣的异化者点缀其中，快速翻找着战利品。
看到我和米娅到来，他们马上默默离开，不再对我们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敌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