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刮起废墟中的微尘，把它们卷入空中，带到未知的远方。
这座城已经死去了。
城里的生灵，无论是无辜的还是应得的，都变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
在米娅的请求下，我放下她，和她走在街道上相对干净的地方。
随处可见的红色液体冲击着感官，废墟中零星夹杂着扭曲的残肢断臂，以及如破损玩具般静悄悄的尸体。
哪怕闭上眼转移自己的注意，也无法逃离身边浓烈的血腥味......
视野中开始出现不一样的事物：
一顶浮夸的帽子，带有过分宽大的帽檐和不明所以的花纹，是旅店里那个吟游诗人的服饰。
虽然没被我杀死，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活下去。
八撇胡的店主估计也凶多吉少了吧......
顺手捡起那顶帽子，我把它放到一旁的废墟堆上，用砖头压好以免被风吹走。
虽然有点简陋，权当是给他俩立的墓碑。
继续往前走，我们到了艾米莉和她祖母死去的地方。
少女的头颅还在不远处，眼睛和嘴巴张开着，仿佛还活着一般。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却软绵绵地趴在她祖母身上，流出的血液还没来得及凝固，悄然在地上蔓延，染红了一片。
艾米莉小姐，如果说我对你一点怨言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既然你和你祖母都走了，我就不多说抱怨的话了。
感谢你给米娅选的服装，我觉得很漂亮，她也很喜欢。
但留钱在这里只会被其他人捡走的，所以就请原谅我拿了东西不付钱吧。
萍水相逢，你们就此安息。
还有......没能救你们，抱歉。
唤出黑手，我将少女的身体和头部，以及老妇人的尸体埋进道路下，将一块石板插在墓前，做成简易的墓碑......
“如果人死了，还会有灵魂吗？”
一直沉默着的米娅突然发问。
“不清楚。虽然我觉得没有，但我希望是有的。”
“嗯，我也希望能有......”
灵魂的话题太过虚无缥缈，活人怎么可能研究透呢？哪怕是灾变前的世界，那些传说中寿命悠长的神祇，也不过是力量足够强大的凡物罢了......
或许只有等死去的那一刻，生灵才有资格知晓灵魂的形状吧......
将思绪抛在脑后，我轻叹一口气。
接下来，要继续向北吗......
一时间，我感到了失去前路的茫然。
对啊。下一个目的地，又该是哪里？
被因佩妮娅告知了战争的走向，那么中央皇城就算不变成死城，也必然会是未来某一天的战场。
但除了那里，我又能去哪呢？
我能做的，只有不断旅行下去罢了。
......
“伊悠，艾米莉姐姐帮我换衣服的时候说过......她的父母都是忠实的信徒，通过了教廷的考核，到皇城去居住了。”
米娅缓缓开口，看向两人的墓碑，用手轻轻拭去上面的尘土。
“她说，希望自己也可以通过考核，并成为一名光荣的传教士，把光明洒向世界......所以，能不能不要怪她呢，她只是太相信于‘光明’了而已。对她而言，没有像伊悠一样的人能帮她看清楚......艾米莉姐姐其实不是坏人的。”
“......嗯。”
米娅说的没错。
这个世界本就混沌，灾变与偏见更是把对错的定义杂糅在一起，变得愈发令人难以理解。
这对祖孙女的裁缝店能在镇里开得风生水起，没人来找茬，说不定也有那对传教士父母的原因吧......
“米娅，昨天晚上梦见的事，能和我说说吗？”
“诶？......”
米娅的动作突然变得扭捏。
“怎么了？”
“啊，没什么。可，可以，你愿意听吗？只是一些比较......奇怪的事。”
“没关系，你说便是了。”
主动牵起米娅的手，我们再次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空空的死城和我半年来看到的一样寂寥，但这次我却不是孤身一人......
说实话，这让我轻松了不少。
虽然不清楚是不是梦的缘故，但米娅确实在一夜之间有了些变化，起码不像一开始那么懵懂了。
看她现在的神情，就算说起，应该也不会像昨天那么难过了吧......
“那，不可以跟别人说哦。”
米娅侧过脸，小声回答。
“嗯。”
不希望别人知道吗？
说不定是有重要的线索，事关米娅身上的谜题。
米娅握着我的手掌，蓬蓬的裙摆时不时擦过我的腿部。
她停顿了一会儿，表情缓和下来，好似在整理思绪。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很冷，很窄，就像个笼子。”
“四周没有光，我睡着了，又好像醒着，感觉不到手脚，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跳得好慢、好慢......”
“我很害怕，我想动起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不想死......但是，如果活着这么痛苦，我在想，是不是死了会更好呢？”
明明是不同寻常的话题，少女的语调却依旧轻缓而平和。
我默默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些。
痛苦的梦境有很多成因。无论是现实的压力，还是过往的阴影，显然都不会是什么舒服的体验。
那个深埋在死人堆中，全身溃烂的她，当时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
我还在揣测少女梦境的后续，她的脸却不知何时红了起来，软软的小手也热得如要冒汗一般。
没等我发出疑问，她就磕磕绊绊地说了下去。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我感觉面前有人，他的身体好暖和，抱住了我，但是我，我身上什么都没穿......”
手心处传来了微微的颤抖，让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再，再然后，我抬头看，抱着我的人是......伊悠......你也什么都没穿，抱着我，对我笑着，摸......摸着我的......身体，和，和我亲，亲......。”
“米娅，停一下。”
“啊呜......”
从眼角的视野瞥向米娅，她的脸红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再说下去感觉会很不妙......
啊啊，原来是这样吗。
梦境的前半段确实是不择不扣的噩梦，但后半段完完全全就是......思春期少女的臆想啊！
米娅小姐，我不会把你当成百岁的不老妖精，你现在是16岁吧，这方面的事情早一点知道是没关系，但这个过程你知道的会不会太详细了。
虽然10岁就解剖过女性尸体的我好像没资格这么说......
不对，重点不在这里。
啊，昨晚发生了那种事情，以及今天早上也怪怪的，原来是因为这个吗？是我这些天跟她太亲密导致的？还是她单纯地对我产生了那方面的冲动？！
......
偷偷把步子往外挪了挪，我想和紧贴着我的少女保持一点距离。
但此时她就像黏在我身上一样，无论我往哪里偏移步伐，都能完美地跟上来，仿佛在配合我的步调进行舞蹈。
一番挣扎无果。米娅一步上前抱住我的手臂，完全断绝了我逃脱的念想。
“......米娅，有关我的部分就跳过吧，说说你自己就行。”
姑且为了听到梦境的结局，我佯装平静地开了口。
“唔......梦见伊悠和我做了.....很多事情，大部分都是跟伊悠两个人的......再然后，你突然不见了，我只能不停地去找你......但是怎么都找不到。”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仿佛在考验我的听力。
“......”
“之后我就醒了，看到伊悠还在旁边，感觉很开心......”
我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吐槽了......
“放心，只是个梦而已，我不会丢下你的。”
适当的沉默后，我如此做出评论。
如果去说其他的内容感觉对话走向又会很不得了......
“伊悠。”
“怎么了？”
“那个，我能问一些问题吗？有些事情......我不是很明白。”
少女紧紧搂着我的手臂，抬起绯红的脸颊看向我，声音轻轻柔柔，让人不忍心拒绝。
怕不是有关那方面的问题吧。
“问吧。”
我已经做好接受所有问题的准备了，大概......
“在梦里，伊悠对我做的那些事，是干什么呢？伊悠你知道吗？”
“......”
一上来就是难度这么高的问题吗？
看来米娅只知道过程，并没有回忆起本质啊。当然也可能是她失忆前就不清楚......
虽然我认为生理方面的教育很重要，但此时说太细又可能会导致未知的结果。一定要慎重......
“那个啊，因为米娅你已经是......足够成熟的女孩了，所以会有所期待的事。”
对，尽量往客观事实上靠拢，不要扯到我自己。
“诶？是这样吗？那伊悠能不能.....跟我......”
“等一下，米娅，稍等一下。”
“啊唔......”
完了，我也开始慌乱了。
这个邀请也太诱——啊不是，太糟糕了。
但我又不能让米娅觉得我讨厌与她有身体接触，镇定下来，伊悠，好好想一下怎么回答......
“那件事情......是只有跟最......意气相投的人才能做的，一般情况下一生只会跟一个人......”
刚说出口我就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那我只跟你......”
“——不是的，我是想说.......”
“啊唔......”
米娅小姐，今天老是打断你说话真是抱歉，但你能别每次都发出奇怪的声音吗。
“我是想说，那是很严肃的事情，应该更加认真地对待。”
“很......严肃吗？亲吻......伊悠昨晚也对我做过。”
啊，是晚安吻的术式......
那个死老头子！这么强的一个魔法为什么要设计成用这么奇怪的使用方式啊？关键我还研究不出要怎么改......
凉风阵阵地掠过，身旁少女的体温却越来越高，变成了紧跟着我的移动暖炉。
“啊，我不是指亲吻，我是说之后的事情，对象更是要认真选择的。”
“之，之后的......”
米娅的身体因为害羞微微发抖，反而把我的手臂抱得更紧。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感觉很暖和......
“米娅......我们能换个问题吗？”
“好，好的！”
......
谈话间，我们走出了死城的城门。
耳边传来类似乌鸦的鸟叫声。它们往城内飞去，显然是知道那里可以饱餐一顿。
消失许久的异化者，此时也如地里钻出的虫豸般，悉悉索索地重新在废墟中翻找起来。
“伊悠，妃子......是妻子的意思吗？”
半晌后，米娅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是那个因佩妮娅说的事吗？
我还以为米娅没注意到这句话，看来是有认真在听啊。
“啊.....大概是吧。”
我为什么要说大概？
“那，在别人看来，我很像伊悠的妻子吗？”
“......米娅，你知道妻子的含义吗？”
“大概是，和丈夫一起生活？像爸爸妈妈那样的？”
还好，米娅知道的不多，只有最浅层的部分。
“抱歉，她那样说让你困扰了吧。”
“不会的，被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很开心，如果我真的是伊悠的妻子的话，应该就可以一直和伊悠在一起了吧？”
“......”
这些问题都好难回答，我到底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啊？
多希望突然来个敌人打扰我们。
比如那位因佩妮娅女士突然偷袭，或者一只异化的鬣狗想要把我们当成午餐，之类的......
然而此时并没有任何潜在的敌人。
看来只能强行转移话题了。
“米娅。我们去找河流吧，是时候找个地方洗澡了。”
我突然停住脚步，抱起米娅一跃而出。
“啊呜......”
我对公主抱这个动作已经愈发熟练，米娅也马上知道我要干什么，十分配合我。
“伊悠，现在就用魔力赶路吗？”
“没关系，今天多休息一会儿。”
“啊，泡澡也可以久一点吗？好~。”
少女倒是一下子就被转移注意了。
感受着身前熟悉的温度和质感，我的心情终于彻底明朗。
已经不着急了。
无论是战争的原因，还是遇到了米娅，都让我不再急于去往皇城。
旅途的过程，或许也是可以享受的地方。以前的我，是不是错过了太多风景呢？
......
快速前进带起的强风扰动树上的枯叶，把它们零零吹落。
天空变得很阴。
空气的湿度有所提高，让我害怕干燥的皮肤觉得舒适了许多。
“伊悠，好像要下雨了。”
米娅看向灰沉沉的天空。
“嗯，山里的天气比较多变。”
枯黄的树林中，摇曳起无数的荧光。
这些小飞虫的身体很有趣，浑圆的肚子发出晶莹的绿光，要不是有头和翅膀，简直认不出是个生物。
但它们并不是书中记载的萤火虫，而是灾变后才出现的异化种，那种古老的发光虫子没能躲过百年前的灾变，早就绝种了。
“伊悠，这些是萤火虫吗？好漂亮啊。”
“这些是异化生物，不是你知道的那种萤火虫。”
“这样啊。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过萤火虫呢，和它们一样漂亮......”
小时候......
米娅不会真的是不老的妖精吧？
听说某些非人的种族不但寿命悠长，还能永葆青春。
但灾变后，人族外的种族应该十不存一了才对。况且目前为止，米娅也没表现出其他种族的特征。
不过可能性也并非为零。
回头得找找祖父的藏书，说不定有相关记载的东西。
......
这时，异样的魔力波动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停下前进的步伐。
经验不足的魔法师可能会忽略魔力波动给出的信息，但我是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的。
“伊悠？开始下雨了哦。”
稀疏的雨滴落在皮肤上，如同冬日苦寒的赠礼。
“抱歉，我发现了一些在意的东西。”
构建出术式挡雨，我顺着魔力流动的方向跑去。
耳边逐渐丰盈起雨点的响声。
豆大的雨滴把魔法护盾拍出涟漪,让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尽管如此，还是能依稀看到前方的山壁，以及周围被雨水打落叶子的树木。
最终，我们来到一个隐蔽的山谷前。我抱着米娅向山壁走去，就像是要撞上去一样。
“唔。”
少女吓得闭上了眼。
但和进入黑市时如出一辙，等待我们的不是撞得头破血流，而是一个明显有人居住过的山洞。
发觉没有撞墙的米娅，在我停下脚步后，才慢慢睁开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