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里钻进陈旧物品的气息。
眼前意外的不是一片漆黑。
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充斥着洞穴，让这里恍若幻境一般。
我们的到来，却是惊动了来此避雨的荧光虫。
它们慌乱地往外纷飞，不一会儿，便归还了原属于此处的黑暗。
......
抱歉，虫子们，这个地方先让给我们一会儿......
我放下米娅，挥了挥面前的灰尘。
墙上挂着一盏老旧的魔法灯，随手将其点亮，我观察起这里的摆设。
洞里空间不大，是用魔法随意开凿的。留存的东西也不多，有一把断腿的木椅、一具骸骨和他手上的羽毛笔、一张简陋的床、一张布满灰尘的木桌，以及桌子上一本古旧的厚书。
“打扰了。”
我轻声说道。
这是出于对此处已逝主人的尊重，以及我一直以来的习惯。
沉眠时无人知晓、无人挂念，连个墓碑都没有。
简直就像我无数次幻想过的，自己的死相......
“打，打扰了......”
米娅还沉浸在荧光虫飞舞的流光中，察觉洞内的事物后，才学着我匆匆发声。
“伊悠，这里是？”
“某个魔法师的旧居，看着有些年代了。”
洞外雨声很大，这里的地面却保持干燥，丝毫没有进水的迹象。
原因是洞口镌刻的术式。
不仅能用于遮蔽，还兼顾防风和防水，其古老的样式，顺带表明了此处主人生活的年代。
也正因为长时间没人维护，魔力泄露的波动才让我发现了这里。
......
昏黄的灯光照出岁月的痕迹。
我看向地上的骸骨。
灰白的骨架上，衣物烂得所剩无几，却依稀能看出瑰丽繁杂的花纹，以及残留有控温术式的痕迹。
这年代感......
和我祖父是同一时期的审美啊，那个着装花里胡哨的年代。
这么想着，我来到书桌前，拿起那本脆弱的旧书，轻柔地翻到第一页。
[吾乃赫拉斯尔家族大魔法师——多尔多斯·拉迪尔·若兰斯特·卡里姆斯汀......]
字体是很有贵族气息的繁杂花体字，用的还是贵族青睐的生僻语法，光是名字就占了大半张纸，不得不说莫名地很有气势，但又有点傻。
瞥了眼地上那位前辈，我仿佛能看到他在世时的神态和语气......
祖父的全名也很长，但我却不知道他的全名......不对，准确地说，我连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清楚。
我自然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但每次都会被他糊弄过去。
祖孙俩能过成这样也是够奇怪的。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
......
米娅贴在我身边，也往书上看去。
“伊悠，拉迪尔后面那个怎么读？”
“若兰斯特，某个古代的姓氏。”
“人可以有这么多姓吗？”
“是贵族们奇怪的习惯，把父母辈的姓氏都加到孩子的名字里，久而久之子孙的名字就越来越长了。”
“诶~，好厉害。但写名字的时候会很累吧？”
“......或许吧。”
翻过没营养的一页，我继续往下看。
[吾于今日——公历7631年10月21日，继承吾父之愿，担任赫拉斯尔家族公爵之位。为再续家族荣光......]
都是些拗口的文绉绉的话。
大概意思就是在某一天，书主人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为治理好自己的领地，决定写一本笔记来记录和反省发生的事情。
虽然我很不喜欢看这种文体华丽的传记，但这本书的价值却不容忽视。
刚刚的记录就足以透露诸多信息。
书的年代是旧贵族时期，写于大灾变之前，所说的公历是指大灾变之前的历法，而不是教廷规定的新历法光明历。
“唔......这些，好像看不懂......”
“这些语法对你来说太难了，你先坐下来休息吧。雨很大，不着急赶路。”
我回应着米娅柔柔的抱怨，从黑袋中拿出椅子，邀请她坐下。
这也是我旅行携带的唯一一把椅子。平日里，米娅是坐在床边学习的，这把椅子则是我坐得更多。
“伊悠一直在带着我跑，还是你坐吧，我在后面看就行。”
“我不累，你坐吧。”
我只是觉得让女士站着不够绅士而已。
况且这位米娅小姐一到中午就犯困，体力也并不是很好。
请原谅我有点奇怪的矜持......
“那......我和伊悠一起坐可以吗？我也想看书。”
少女的脸上泛起微红，跃跃欲试。
哈？
米娅小姐，你是认真的？我好像没听懂你想表达什么......
“伊悠，请坐吧。”
不等我作出回答，米娅已经把椅子搬到了我的身后，帮我拭去斗篷上的灰尘。
“......”
一阵犹豫过后，我坐下了。
老实说，在我想拒绝之前，我的身体就接受了少女的邀请。
以至于等坐下之后我才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心中开始产生无数对米娅后续行动的猜想。
......
下一刻，少女轻巧地绕到我身前，从我拿着书的双臂间钻了上来。
书与我的狭窄空间中，她蹭着我的胸口转身，最终落座在我双腿间的椅面上，把我当成了椅子的靠背。
米娅此时已脱下兜帽，头顶刚好够到我下巴，不会阻挡视线，但还是能感觉到少女发丝轻触着我的嘴角，以及女孩子的味道钻进鼻腔。
椅面姑且是比较宽的，米娅的身材也很娇小。
但两个人一起坐还是有些勉强了......
“这样好暖和啊，伊悠。”
“......嗯。”
冬日的大雨把温度降了许多，这样确实没那么冷了。
可是，这样也贴得太紧了！
米娅小姐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体位有点羞耻吗？！
冷静......
米娅也知道我怕冷，说不定这是她关心我的方式......
我不需要想太多......只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别产生多余的生理反应就行。
绝对不是因为我自己想这样坐才不拒绝的。
......
“......以前妈妈也这样坐着给我讲故事，那时我是坐在她腿上，后来我长大了，妈妈经常说腿会被我压疼，就不再这样坐了。伊悠不穿裙子，所以可以让我坐在前面呢......”
米娅慢悠悠地陈述，一边调整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
“这样啊。”
以现在这个姿态听米娅说话很享受，所以哪怕我有很多话想说，也吞回肚子里了。
“伊悠会觉得难受吗？会不会很麻烦你？”
“......不会。”
她的身体本就不重，靠在身上不觉得沉，反而有种拥抱暖炉般的舒适感。
“如果觉得不舒服要说出来哦......我不想伊悠勉强自己。”
“没关系......真的。”
我被动接受着少女的温度，再次看向笔记。
米娅也跟着研读起来。
[公历7632年1月8日。卢卡斯伯爵之女入赘......]
......
[公历7634年6月14日。吾女降生于世，取名卡莲·拉迪尔·若兰斯特......]
......
[公历7635年3月23日。邻邦叛乱，派信使前来请援，但顾及......]
......
笔记中的信息多是这位公爵身边发生的记事、感悟。
大到魔法师叛乱、邻邦求助、刺客来袭，小到自家重金买的龙族幼崽病死之类的。
龙族啊......
祖父逝世前，倒是跟他在黑市见过一次。
除此之外就没印象了。
“伊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龙族。一个上等种族，长得像蜥蜴，会飞，有的会喷火，有的会吐毒，在大灾变后就差不多绝种了。”
我解释道。
这个世界上，除了人族，也存在其他智慧非凡的种族。
他们有的一出生就能使用魔法，有的天生拥有强大的肌肉力量，有的则寿命悠长且魔法天赋极高。
相比之下，人类除了繁殖速度比他们快，几乎就没有任何优势。
据说在上古时期，人族魔法未诞生之时，整个人族都是上等种族轮番玩弄的奴隶。
但好在人类最强的，便是其创造力与执念......
我们如何走向辉煌的历史大多都已遗失。
但在几千年前，人族就已经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种族了。
而当灾变到来，其他种族都已灭绝或濒临灭绝之时，反倒是曾经最弱小的人类，在百年间数量逐渐稳定下来......
顺便一提，所谓旧公历的开始，就是人类奴隶对其他种族反击，建立国家的那一年。
这么一想，教廷莫名其妙就把用了七千余年的历法遗弃，还挺让人恼火的。
......
“龙......”
“嗯，米娅你知道？”
少女抬头看向我，白皙精致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个词，我很熟悉。以前好像经常听别人提到。”
“是嘛。”
......
考虑到她读得比较慢，我也没急于看后面的内容，而是一边在脑中整理信息，一边解决米娅提出的有关词汇和语法的问题。
老旧的魔法灯有些损坏，时不时闪烁一下。
时间就这样悄悄流逝......
终于，笔记戛然而止，突兀地出现了空白。
“......没有了吗？也不知道多尔多斯先生女儿的病好了没有。”
米娅一直沉浸其中，发表了自己的疑问。
到目前为止，笔记里记录了名为多尔多斯的贵族公爵，从继承爵位到与伯爵的女儿成婚，以及自己的女儿长大到十岁的事情。
空白页之前的内容，还是这个公爵在找寻治疗女儿重病的偏方。
“应该还有，再往下翻翻吧。”
呼吸落到米娅的额头上，微微吹动她的发丝。
我继续往下翻页......
【都死了。】
迎接我们的，是一行潦草的文字。
不再是漂亮整齐的花体字，而是能写多快就写多快的字迹，伴随毛骨悚然的内容刺进瞳孔。
“伊悠......”
“别担心，这是很久以前的书。”
我安抚着少女。
就像是花时间冷静了下来，几页空白过后，这位公爵继续撰写记录，但不再是工整的字体，也不再用贵族式的语气了。
......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空变成了诡异的颜色。
从远方传来可怕的声音，我很难形容，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刺耳的声音，有点像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尖叫，又有点像尖锐的东西划破钢铁，声音很大，可能源自某种巨大生物。
随之而来的还有可怖的魔力波动，我用魔法保护了自己，但也昏了过去，醒来时建筑成了废墟，所有人都死了，能找到的人全是尸体，而且变得不像人形。
卡莲，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就去陪你。】
......
看末尾的语句，此时写者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妙了。
尸体不似人形......是异化吗？
“伊悠，多尔多斯先生他......”
“应该暂时没事，当成故事看就好，不要在意。”
米娅和大灾变之间有什么联系，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为了防止出现之前读童话时的状况，我还是给米娅打了个预防针。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我接着往下看。
【......抱歉，真的抱歉，卡莲，我还想活下去，请原谅父亲的软弱，我带上了所有能带的东西，往东南方向走，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城镇，这里有很多幸存者，大家又开始生活了，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卡莲，我为你找了一个新的妈妈，希望你不要介意......】
再往后就是貌似正常起来的生活琐事。
有关怪声后城镇的重建，以及公爵重新娶妻生子的事情，这样平静地过了一两年，基本没再提及已逝女儿和前妻的事了。
怎么说呢......这种行为也不好评判对错，毕竟活在当下最重要。
但要我说，这种做法还是显得薄情了一点。
“伊悠，妻子还能有第二个吗？”
“......虽然说已逝之人不能复生，但我觉得一心一意比较好。”
“嗯。我也这么认为......如果伊悠......嗯，没什么。”
米娅低着头，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个角度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直觉提醒我还是去别问她想说什么了......
“伊悠，举了这么久会累的，把书放在我的腿上吧。”
“......可以吗？”
举着这本厚书快一个小时了，我确实感觉手臂有些酸痛。
“嗯。我的身体，伊悠想怎么用都可以。”
“......”
米娅小姐，你能换种说法吗？
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气氛都变得奇怪了。
少女穿着一双黑色小皮鞋，她俯身将鞋脱下，把穿着白袜的小脚放在椅面边缘，让大腿和上半身形成一个夹角，方便我放书。
米娅都准备好了，我也只好将书摆在了米娅的裙子上，感觉到书的重量压在了柔软而有弹性的地方......
雨声没有减小的迹象，世界却好似安静了下来。
我努力移开看向她膝盖处的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
刚刚书里所写，并没有提及夜晚的异化现象。
这说明怪声的出现仅仅是第一波冲击，真正的大灾变尚未来临。
......
【该死的！狗屎！混账！不是已经没问题了吗......】
略过几页重建城镇的琐事，突然出现的却是狂乱的脏话和愤怒的咆哮。
我瞄一眼，就赶紧翻了过去。
“伊悠，我还没看清。”
“那一页不懂也没关系，看后面吧。”
“噢。”
......
【世界乱套了！这次的灾难悄无声息，却比上一次还要可怕！人、动物、植物、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杂乱无章！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在战争、互相蚕食，没救了，这个世界完了......】
“米娅，你还要看吗？”
“嗯。”
米娅抱住自己的膝盖，身体有些僵硬。
我轻抚了两下少女的黑发。
【......那些奇怪的事物只在晚上出现，一到白天就会消失。但它们很容易被隔开，我凿了一个山洞，晚上躲在里面就没事了。
我试着在晚上出去，但夜晚的世界变得危险而诡异，我甚至遇到了一个假的卡莲，因此差点把自己送进了一只巨大生物的嘴里......
进行了许多实验，我发现夜晚的魔力流动十分紊乱，自己就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魔法阵里，但又不太确切，更像是这个世界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扭曲了......
任何生物都不能在夜晚待太久，否则就有概率开始变异，长得乱七八糟，并且生物不同于山川河流，一旦变异，就算到了白天也变不回来......
绝对不能吃变异的食物！这是我的第二任妻子丽莎、长子尼克和我未出世的次子用性命告诉我的......
没食物了，不是因为抢不过，而是被吃光了，我只能在这里等死。
但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吃那些变异了的东西......
好饿，好想吃刚出炉的烤肉排或者蛋糕卷，搭配热牛奶或者红酒。
杀了一个从西北方来避难的人，疯疯癫癫的，喊着“邪龙”，那是什么？某种龙族吗？无所谓了，他还没异化，能让我多坚持一段时间......
好饿。
好饿。
好饿。
为什么世界上没有把土变成面包的魔法？】
......
书写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
邪龙。
这一定是个关键的线索。
我所知的龙族有黑龙、红龙、冰龙、蚀龙等，却唯独没听说过邪龙。
听名字就不太吉利的样子。
难道跟那本童话书上的插画有联系吗？
确实，那个图案的三对翅膀很像龙翼......
“伊悠，多尔多斯先生他......是饿死的吧。”
米娅看了一眼身旁的骸骨堆。
骷髅头空洞的眼眶边缘反射着暗黄的灯光。
“嗯。大概是不愿吃异化食物吧。虽然我也有点抗拒，但如果到了他那种程度，我还是会吃的。万一异化后活下来了呢？”
我半开玩笑道。
“伊悠如果吃，我也吃。”
少女仰头，送给我一个微笑。
果然活下去还是很重要的，就算是为了能再看到这样可爱的笑容，我也想多活一会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