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用融入泥土的声响，强调冬季的到来。
我和米娅身处于枯黄的树林，躲在一棵满是枯叶的大树后。
啪嗒，啪嗒。
雨水浸透怀中少女的衣物，顺着兜帽和斗篷的边缘，一滴滴滑落。
我警惕地观察四周。
或许是因为当前被敌所困的形势，又或是冷风吹在湿润斗篷上带走的温度，都让我不自觉地搂住米娅，把她护在身前。
“伊悠......”
“没事。”
一个，两个......总共11个人。
......
时间倒回五分钟前。
收起公爵的笔记后，我默默等待少女从我身前站起来，以脱离男女共座一椅的亲密姿态。
但怎料米娅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没有书的内容吸引注意力，五感就落到了米娅身上。
柔软而温暖的少女身躯与自己几乎是零距离接触，更何况还是这种自己两腿分开，为少女腾出为数不多椅面的坐法，怎么想都不会是让正常男性能平静对待的情景。
米娅小姐，笔记读完了，咱们起来活动一下吧......
正当我想用类似的话委婉劝说少女时，她却先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只见她非但没有站起来，反而转身跨坐在我的大腿上，和我变成了和我面对面的姿态......
“伊悠，好像坐得有点久了，这样换个姿势会比较轻松吗？”
她用天真无邪的笑容询问着。
但无论双腿上那富有弹性的触感，还是迎面而来的吐息，都在不停警告我，没有比这种姿势更糟糕的了。
咳，不过以上都不是重点。
正当我要沉浸在......不对，正当我准备叫米娅站起来时，山洞外却来了些不速之客。
随后就是一阵魔法带来的冲击。
过程不论，不久前我才刚逃离过一次建筑坍塌，没想到这么快就进行了第二次。
多尔多斯公爵的故居就此崩坏，而迎接我们的，是隐秘在树林各处，伺机而动的暗杀者。
......
能通过我行动的痕迹找到这里，布置高效的暗杀计划。如此训练有素的暗杀部队，显然是纽特兰的异化者。
到底是什么驱动着他们来杀我？
是怕我成为他们推翻教廷的阻碍？还是因为我杀了他们的人？......
但也太会挑时候了，要动手等雨停了不行吗？
衣服湿透可是很容易着凉的。
......
我抱着米娅，在树林中穿梭，数道飞来的尖刺被堪堪躲过，插入泥土与树干中。
虽说是敌暗我明，但由于我探知活物的天赋，他们的位置和举动我一清二楚。
麻烦的是，他们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答案是米娅。
从我离开洞穴的那一刻起，对方的进攻就不是单单对着我来的，而是从一个角度向我攻击，同时从另一个方向攻击我身前的少女。
出于不久前肆意滥杀的愧疚感，以及能逃则逃的处事作风，我一直在被动防御。
但他们显然不准备放过我们。
更快的移动方式在树林里不方便使用。以至于我在逃窜过程中忽略了雨水的影响，让我俩都成了落汤鸡......
嗖——
破空声再次扎入耳膜。
三道白色的尖刺从隐蔽处飞射而来，直冲米娅的胸口。
但这依旧只是佯攻。
于此同时，数道有声或是无声的攻击，朝我身体各处袭来，封闭了我所有能逃窜的死角。
我轻吐一口气。
本想耐着性子不作反击，让自己少杀几个人。
换来的却只有得寸进尺。
如果只有我也就罢了，对一个普通女孩子，他们难道也要下死手吗？
既然如此......
一瞬间，两只巨大的黑色手掌从地面破土而出，如祈祷般并拢，将米娅和我包裹其中，坚硬如钢铁的质感轻松挡住了那些避无可避的攻击。
同时出现的，还有悬浮半空的巨大畸形死尸。
死灵傀儡，子胎。
一团看不出原型的巨大肉团，不停扭动畸形的躯体，上面长有少许口眼鼻之类的器官，以及一身突出的尖牙，仿佛生出了无数利齿的畸形胎，散发浓浓的腐尸味道。
“不好，快撤！”
树林中传出惊呼。
但下一瞬，肉团就爆炸了。
轰——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无数利齿伴随腐液与尸臭炸裂，如暴雨般向四周飞射，变成了恐怖的范围性杀伤兵器。
“啊——”
“快防御！”
......
四周传来不似人声的怪异惨叫，片刻后就回归了平静。
“......”
死了7个，还剩4个......
黑色手掌缓缓张开，露出我和米娅的身影。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狼藉。
以我们为中心，树木呈辐射状倒下，让视野变得开阔不少。尸液和利齿在大地上趋近饱和，鼻腔里满是难闻的腐臭味。
所以我才不喜欢用这个......
环顾周围死状凄惨的异化者，爆炸的冲击裹挟利齿，把他们的身体变得血肉模糊，亦或是支离破碎.细碎的雨水不断冲刷，在地面激起略带血色的涟漪。
让黑手轻轻甩动，我期望这能让粘在上面的液体减少一些，却没有太大的成效。
我真的不喜欢用这个。
虽然一气之下用最快速度结束了战斗，但这样的结果真的好吗？
好像从我反击的瞬间开始，恶人的角色就互换了......
“可恶......”
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站起，发出破败的嗓音。
他的身材与常人无异，身上是被轰得破破烂烂的棕褐色麻布斗篷，露出一对愤恨的瞳孔。
是那个在小镇集市里卖糖的异化者。
“......我跟你们应该没什么深仇大恨才对，是因佩妮娅叫你们来的吗？”
我平淡开口。
米娅安静地抱着我不放，我帮她整理因雨水粘在脸上的头发。
“呵，呵呵......深仇大恨？怎么没有！你把我的哥哥捏成了肉泥，现在还杀了我的好友！你跟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恨？啊？死灵术士！”
他似乎是想冲杀过来，严重的伤势却使其难以站立，只得重新跪坐下去。
他的哥哥，是我在城中杀掉的第一个异化者吗？
这样啊......
“我并不想那么做。但你们要杀我，我自然有反击的权利......”
“放屁！惺惺作态的恶鬼，你难道还要把自己归为正义的一方吗？！你把我的兄弟和好友变成拼都拼不回来的尸块，恐怕连眉头都不用皱一下吧！你......”
“够了，杰夫。”
侧边传来低沉的人声，喝止了男子。
我瞥眼看去，
那也是仅存的4名异化者之一，身着笔挺的正装，高两米半有余，很瘦，手脚很长，上半身却很短，细长的头颅上有五只眼睛，却是从上到下排列的。
“卡罗尔大人！他......”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瘦高异化者对我露出瘆人的微笑，行了个贵族礼。
不过这奇怪的身形却是和优雅的礼节有些不搭。
“尊敬的死灵术士阁下，请容许我介绍自己，我是因佩妮娅大小姐的仆从，卡萨斯特贵族大管家，同时也是纽特兰暗杀队的队长，卡罗尔。”
他的嗓音苍老而低沉。
“......所以是因佩妮娅叫你们来的？”
“让阁下见笑了。这一切都是我瞒着大小姐做的。我听说大小姐开出极佳的条件想要招揽您，却被您拒绝，我本认为这是一种对我们贵族尊严的冒犯......”
卡罗尔脱下头顶的礼帽，微微欠身，继续说道。
“再加上我培养多年部下的恳求，就有了刚刚发生的不快......为此，我向您和这位小姐，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你觉得这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吗？”
我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阁下说笑了......我曾以为我们暗杀队能杀掉世上任何一个大魔法师，但事实证明，我的目光是多么短浅，大小姐的判断又是多么正确。唉......今日暗杀队成员损失惨重，又与阁下交恶，真不知道如何回去与大小姐交代......”
“你可以试着带上我的脑袋。”
“哈哈哈，阁下又说笑了。”
卡罗尔发出几句笑声缓和气氛，庄重地戴好礼帽。
“阁下如此年纪就实力强大，我等怎敢继续与您为敌。但有句话说得好，金钱能解决的事情比你想象的更多......不知，刚刚那能发出强大爆炸的死灵，阁下还有多少呢......”
“......你想购买我的死灵？”
“正是。我希望这能成为我们冰释前嫌的契机......”
“——队长！他杀了我们好多同伴，可不能......”
杰夫以外的另一名幸存异化者暴起大喊。
但话还没说完，一条尖锐的触须就迅速穿透了他的侧脑。
随后，那根触须缓缓缩回卡罗尔的手中，其实是他的手指。
“一只管教不佳的看门犬，请阁下见谅。”
卡罗尔向我欠身，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手帕，优雅地擦拭起手上被染红的部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动，仿佛只是顺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我们的出价绝对富有诚意，不知......”
“我不会和你们合作的。”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
“恳请阁下再多加考虑......”
“加上因佩妮娅女士，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拒绝你们了，不要让我说第四遍。”
以礼相待的耐心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我对他所作所为的强烈不满。
而我相信，这份不满已经通过刚刚的话语传达给他了。
“......失礼了。那我等就此告辞。”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卡罗尔马上调转话头，准备带上仅存的两个部下离开。
“我说过让你们走了吗？”
冰冷的嗓音将他们钉在原地。
“......能否请阁下放我们一马呢？我虽自认身份低微，但建业有功，若是死在阁下手中，整个纽特兰都将与您为敌，我相信这是您不愿意看到的。”
“我并不在意。”
巨大的子胎一个接一个出现，不一会儿，畸形的肉团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
如此景象显然把几名异化者吓得不轻。
卡罗尔用手帕拭去额头的雨水，犹豫再三后，抛弃了最后一丝硬气。
“那，请问阁下，要如何才能放我们离开......”
“很简单，你的那位好部下怂恿你来杀我，你亲手了结他。”
“一言为定。”
卡罗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大人！......啊！”
名为杰夫的异化者不敢置信地看向瘦高的身影，细长的手指却已穿透他的大脑，让他连遗言都来不及说出。
“阁下，此次行动与因佩妮娅大小姐无半点关系，希望您不要迁怒于她......如此，我等便告辞了。”
扛起地上昏迷的一人，卡罗尔如逃跑般消失在树林深处。
“......伊悠。”
米娅拉拽起我的衣袖，抬头看向我。
“抱歉......那个人很恨我，如果不杀他，以后会很麻烦。”
这也是我对卡罗尔的试探。
如果他愿意杀，说明他是利益至上者，会对我产生情感上仇恨的可能性很低。而没有情感作为驱动，是不会对一个人不死不休的。
呵呵，对忠诚的下属说杀就杀，真是冷酷到令人反胃。他说是因为部下的恳求才来杀我，恐怕这层因素的占比并不高吧。
但我也没资格批评他......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米娅默默看向周围满地的尸体，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抬头望向原处的山崖。
到卡罗尔离开为止，那里都站着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因佩妮娅。
从这场闹剧的开始，她就已经在那里了。
我本不需要展示这么多子胎傀儡来震慑卡罗尔，但我觉得，有必要顺便警告一下一直在冷眼旁观的纽特兰掌权者。
这次追杀行动恐怕并非与她完全无关。
能坐稳贵族高位的人，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呢。
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默许，就能在达成目的的同时，不引火上身......
......
我踩着潮湿的地面，埋葬了死去的9名异化者，打理好一切后，来到多尔多斯公爵倒塌的山洞前，立了个简易的墓碑。
期间我和米娅没有任何交谈。
站在公爵的坟前，我们就这样沉默许久。
“伊悠。”
米娅终于轻轻出声。
“怎么了。”
“抱歉......我刚刚一直在想......如果没我在，是不是更好呢？”
少女看向我，漆黑的瞳孔中映出迷茫。
雨水打湿了她白皙的脸颊，好似满脸的泪水。
“从我遇见伊悠开始......有好多人，如果没我在的话，伊悠就不会遇到他们，也没理由杀他们......我感觉自己在强迫你杀人，我好讨厌这样......”
“米娅......”
暗责自己这么晚才察觉米娅的情绪，我想找些话劝说钻了牛角尖的少女。
她却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伊悠一直避免让我觉得人是因为我而杀的，但我刚刚想明白了......我是个累赘，如果没有我，你肯定已经旅行得更远了，也不用为我杀人、为我多花钱、多花时间。而我却......只是自顾自地黏着你，自顾自地开心，把所有事都抛给你来烦恼。”
米娅双手攥着濡湿的裙摆，低头看向地面。
“......”
我无法做出反驳。
因为米娅所说的，正是我所清楚的事实。
也是我刚收留她时就预见到的事实。
但是当少女亲口说出这些话时，我的大脑却停摆了。
我突然有些害怕。
害怕自己所猜测的，少女接下去要说的话......
默默向前，我尝试拥抱住少女纤瘦的身体。
但此时那娇小的身躯却十分僵硬......
“伊悠，到下个城镇的时候，我们就分开吧......把我放在下一个城镇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来，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雨声渐渐远离，世界变得安静起来。
“米娅......”
“不用再安慰我了哟......我不想欠伊悠更多了。”
米娅再一次打断我的话。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窄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当时是因为我的无理请求，伊悠才收留我的......”
“麻烦了你这么久，真的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不对。
不是这样的。
“米娅......”
我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为什么又是这样......
尘封心底的记忆不受控制地霸占脑海。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自说自话地离开......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只是在做无用功。
每时每刻，我都在后悔。
如果当初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进那扇门......
如果当初我更强硬一点，即使违背他的意愿，揍他、求他，也要他好好活下去......
如果我拼死也要向祖父证明......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芙罗拉（Flora）。
诺亚（Noah）。
祖父......
求求你们告诉我。
我该怎么办，才能留住一个人......
我是个不懂争取的蠢货！
但是......
我不想......再孤身一人了......
“伊悠，我们接着赶路吧，快点到下个城镇去......”
“不要。”
我有些粗暴地把米娅搂在怀里。
“不要离开我......”
我好像明白了。
我总是在“尊重”别人的选择。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害怕，
我害怕邂逅会带来悔恨，害怕亲近之人的离去，更害怕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我用坚硬的外壳武装自己......
欺骗自己，只要足够强，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
就像个逞强的白痴。
我已经错过了三次。
但这次，我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我也是，想要被照顾的人......
“诶？”
少女发出一声可爱的疑问，有些不知所措。
“米娅，你对我很重要......真的。”
我在她耳边轻轻低语，心脏蹦如擂鼓，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如果你走了，我，我说不定会崩溃的......”
我感觉到自己说话的语调少见地有了波动。
“所以，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和我......在一起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