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雀鸟扑扇着翅膀， 留下几声悦耳的鸣。
雨后的阳光明媚而柔和。
米娅以少女特有的姿态跪坐在汤锅前，拿长柄勺一圈圈搅拌着。
乳白色的汤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诱人的奶香混和水汽，融入潮湿微凉的空气中......
“......伊悠，接下来呢？”
“差不多了。调个味，等汤汁收浓就行。”
少女谨慎地一点点加入食盐，每加一些就迟疑地看向我。
“嗯，再加点......再来一些.....可以多放点......好了，应该够了。”
“嗯~。”
“......”
我盘坐在米娅旁边，悄悄瞄向她的侧脸。
她看起来很开心，一边认真搅拌着汤汁，一边又像能觉察我的目光似的，时不时回看我，送我一个满分的微笑。
几个回合下来，频繁对上视线的我最终不争气地转过了头。
呼。
我在干什么？
虽然米娅确实是此处最好看的风景，但我也不至于只盯着她看吧。
......
晃了晃脑袋，我把注意力放到一旁的大树下。
消瘦的青年依旧昏迷着。
阳光透过树荫的空隙，照在他蜡黄色的脸上，却显得毫无生气。
我起身走向他。
“吃饭了。”
没反应。
啪。
我用力扇了一下他的脸颊。
“还没死吧？先生，该起床了。”
还是没反应。
罢了，等饿了自己就会醒了。
很抱歉我对成年男性没办法像对待米娅那样有耐心。
毕竟对方很可能和我以往遇到的人一样，只要知悉我死灵术士的身份，就会毫不犹豫地逃跑。又或者看我长得好欺负，就准备杀人劫财之类的。
这样的事情我遇到的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
“伊悠，早餐做好了。”
“嗯，来了。”
我回到米娅身边，等她小心翼翼地盛满一碗浓汤，期冀又忐忑地递给我。
“放心。材料配比对了就不会难吃的。”
我接过木碗，舀了一口到嘴里。
好甜。
这是第一感想。
偷偷瞥向一旁装砂糖的袋子，果然，里头的糖已经少了大半......
“......”
“伊，伊悠，怎么样？好吃吗？”
略长的沉默让少女战战兢兢。
“很好吃。”
我并不讨厌甜食。
米娅第一次做东西给我吃，怎么说我也不能在这点小事上让她顾忌。
就当偶尔奢侈一把吧，说不定贵族的甜浓汤就是这个甜度的......
不过......我有让米娅放这么多糖吗？
“太好了~。你说砂糖可以放多点，我一直怕不够，就多加了好几次......我还担心放太多，会不和你的口味......”
米娅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拘谨地把双手放在裙子上，眼睛中能看出雀跃的情绪。
“我真的很喜欢。谢谢。”
“嘿嘿，是我该谢谢伊悠的......”
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地吃了起来。
“哈呼......烫......诶？好像比你做的甜很多......”
“嗯，但这样也不错。”
我又抿了一口浓汤。
......这个甜度，还挺让人上瘾的。比起说是正餐，当作甜品来品尝或许更合适吧。
但是。
只要一想到这么奢侈美味的早餐居然要分一大部分给不知名的路人，我就止不住的肉疼。
幸运的家伙，赶紧吃完饭走人吧，不然我就只给你面包来搽锅底了......
“啊......好香......”
开始用餐后不久，树旁的青年就迷迷糊糊地有了反应。
“醒了吗？”
我帮他盛好一碗浓汤，往里放了一个面包。
“快吃吧。”
“嗯！？”
回光返照般的，奄奄一息的男人马上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夺走我手里的碗粗暴地往嘴里塞食物。
“有汤勺......罢了，你不嫌脏的话。”
他没有回话，用手掌狼吞虎咽，弄得满脸满手都是白色的汤汁。
我回到米娅身边继续品尝早餐。
但还没吃几口，那人又发话了。
“能不能再给一碗？......”
“拿过来，我帮你盛。”
......
就这样，这锅浓汤的一半以上都被这位不讲究的先生吞进了肚子。
“呼......好撑。”
他仔细地舔净手上的汤汁，而后终于想起了什么，郑重向我们鞠躬。
“谢谢二位！我已经5天没好好吃东西了......真的，太感谢了！”
“道谢就不必了。我也不用你付钱，如果没别的事，就请离开吧。”
我清洗着餐具，淡淡陈述。
“呃，这位......小哥。你们也要去托斯卡罗城吗？”
“托斯卡罗？”
“对，托斯卡罗城。应该是除中央皇城外，教廷管辖下最大的城池吧。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这么说，你知道下一个活城怎么走了？”
我对他的话有了兴趣。
“哈哈，虽然不敢打包票，但我想，只要教廷不倒，托斯卡罗城就倒不了的，肯定是活城！”
他从自己的行囊中一阵摸索，最后掏出了一卷发黄的羊皮纸。
“这是地图，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既然小哥你不收我钱，那用这个代替吧？”
他一边说，一边大咧咧地把地图展开，用手不知所谓地在上面瞎比划，情绪相当激动。
“你看，我们在这里......再往东偏北的方向走一小段，今晚之前就能赶到托斯卡罗了......说来惊险，还好今天遇到了你们，不然我就要饿死在这最后一段路上了。”
“......你是从西边过来的吧？我看地图上一路有好几座城，没有让你补给的地方吗？”
我出言询问。
“别提了，那一座座都〇〇是死城了，我什么都没找到，还绕了路，〇〇的差点饿死。”
“伊悠，〇〇是什么意思？”
米娅用可爱的语调说出脏话，让人想发笑。
“......不太礼貌的语气助词，最好不要用。”
“噢......”
“呃咳，抱歉，我忘了还有位可爱的女士在这里。”
青年用咳嗽声缓解尴尬，而后摆出一副蹩脚的绅士做派。
“总之，这份地图就......赠予你们，全当......偿还救我一条命的恩情。呃......还未自我介绍，我叫阿德里安（Adrian），不知能否请教两位恩人的......名讳？”
名为阿德里安的青年明显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如此磕磕绊绊的长句让听者都备受折磨。
但对方没有任何恶意，我也不吝啬说出自己的名号。
“我叫伊悠，她是米娅。还有，如果不习惯就别那样说话了，听着很累。”
“咳，小哥，在女士面前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哈哈哈。”
话是这么说，他没有丝毫在意，只是爽朗地笑笑。
“那接下来呢？小哥你要去托斯卡罗吗？”
“我们本来是要往皇城方向走的，不过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的目标是安稳地活下去。
如今遇到了米娅，更是让我坚定了这一决心。
倘若真有那么一座稳定可靠的活城可以居住，就没必要特意绕远去中央皇城了......
“哈，那好啊。目的地相同，咱一起走一程？”
阿德里安语气轻浮，却有种自来熟的亲和力。
“......可以。不过在这之前，有件事你需要了解。”
我把地图重新卷起，当面收进黑袋。
“我是死灵术士。知道了这个，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行动吗？”
“哦？”
阿德里安露出惊讶的神情，却没有因此感到恐惧。
“小哥啊，我是从很西边的地方过来的，那里不归教廷管，我也不信光明圣教......所以死灵术士这个身份对我而言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觉啊。”
他摊了摊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死灵术士都是一群阴沉、乖张、吃人不吐骨头的疯子。而小哥你，除了阴沉这点比较符合外，其他的......恕我直言，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大好人。”
“别误会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哈哈哈，小哥你就别谦虚了。”
他大笑出声，但可以听出是特意夸大效果而做出的假笑。
随后，他的语气正常起来，变得十分真诚。
“我的袋子里可是有一千三百多枚金币。你不仅没有杀了我劫财，甚至没翻过我的行囊，还准备免费请我一顿大餐......如果这还不是好人，那我觉得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
“嗯，伊悠特别好！”
米娅跟着附和，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要不是因为伊悠，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幸福。”
米娅小姐，你这个表达很容易引起误会的。
“哦......伊悠小哥，你和米娅小姐果然是这种关系啊。我懂的，乱世之中最容易生情嘛。更何况小哥你这么有人格魅力，我要是个女的，说不定也会迷上你，哈哈。”
“......”
知道解释可能会越抹越黑，我也不反驳，扭头往帐篷方向走去。
“我去收拾东西。”
“啊哈，小哥你害羞了吗？”
“别说了。尽快出发。”
我戴上兜帽，不让他看到自己勾起的嘴角。
微微抬头，临近正午的冬日阳光下，有数只雁鸟的身影......
......
“......哦~~，米娅小姐，然后呢？之后怎么样了？”
“诶？......然，然后，我们就到了......坟场里的......一条小溪......”
“阿德里安先生，如果你再诱导米娅说奇怪的事情，我就把你头发以下的部分埋进土里。”
“呃咳，抱歉抱歉，米娅小姐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想使坏嘛，哈哈......”
这点我姑且还是能理解的。
“还有，米娅，陌生人主动找女士搭讪往往是不怀好意。下次再遇到这种人，别理会就行了。”
“嗯。”
少女满脸通红，发出轻轻的鼻音。
“诶？我们都并肩走几个钟头了，还把我当成陌生人吗？真让人伤心啊......”
“......”
所以我才不擅长应对话多的人......
一路上阿德里安的嘴就没消停过。
他用各种方式旁侧敲击米娅和我之间的过往，还时不时特意用我俩之间的关系做文章，让米娅不知所措。
虽然我每次都会在关键时刻打断他们的对话，但显然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伊悠，那个，情侣......是什么意思？”
米娅拉了拉我的衣角。
“是指......”
“——啊哈，米娅小姐你不知道吗？就是男女一起睡......”
“你给我闭嘴。”
“哈......是，是。”
“......米娅，你知道夫妻对吧？”
“嗯，就是爸爸妈妈那样的。”
“所谓情侣......就是夫妻.....还没结婚之前的形态。”
“喂，小哥，你这解释也太没人情味了吧？情侣啊，可是男女之间互相亲密接触，探索对方的身体......”
“阿德里安先生，请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呃，好的好的，我不说话了哈。”
“亲密接触。探索......对方的身体？”
米娅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涵义，而后恍然大悟一般，牵起了我的左手。
“是像这样吗？我和伊悠平常都会做的......”
米娅小姐，牵手这个行为确实很像情侣会做的事......但你是想表达什么呢？
“嘿~......”
阿德里安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但又因为我之前的警告，不敢说话出声。
“米娅，情侣之间一般不只是牵手......”
刚说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那，抱抱呢？昨天我和伊悠......”
“......米娅，这里还有外人在呢。”
抱抱这个可爱的说法是阿德里安在路上提及的，很不巧被米娅记下来了。
“唔，对不起。”
少女低头偏开视线，脸红到了耳根。
“啊啊，果然啊！一男一女住在一起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呢！所以，小哥，你们亲过了吧！做了吗？肯定也做过了吧！？”
“阿德里安......”
“啊，抱歉抱歉！我错了！请不要用看死人的眼神看我......”
阿德里安先生，你应该庆幸米娅牵着我的手会让我冷静一些，不然你已经是土埋到眉毛的人了，物理上的。
“......做？是要做什么？”
少女再次抬头看向我。
“米娅，这个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自然会懂的。”
“小哥~，你这是在暗示以后会和米娅小姐......啊哈哈，能把那只大得离谱的偷盗者之手放远点吗？人类的身体可是很脆弱的......”
......
随着时间推移，下午的阳光逐渐黯淡。
我们三人并排走在宽阔荒芜的山谷中，两侧群山窃取着来自阳光的温度，戏谑地延向远方。
“呼，这鬼天气......小哥，穿过这片山地应该就离托斯卡罗不远了吧？”
阿德里安用双手揉搓着上臂，示意我看一下地图。
“确实。但按照这个速度，天黑之前是到不了托斯卡罗的。”
我没有拿出地图，只是淡淡说道。
“哈？真麻烦......那么小哥，今晚能不能......”
“不能。”
“我还没说要干什么呢！”
“我的帐篷住两个人已经是极限了，你还是该怎么过夜就怎么过吧。”
“怎么这样......我已经受够闷在蝉蛹一样密不透风的睡袋里了。你难道就......”
“不能。”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青年无奈地摊手。
“行吧，我明白了。肯定是因为你和米娅小姐是睡一张床的，不希望我打扰......啊啊啊啊放我下来，对不起，我错了，请不要把我埋到土里！”
“别动，要加速了。”
让黑手轻握着阿德里安，我抱起米娅快速前行。
“哦~，小哥你跑得真快啊！......这是什么操控气流的魔法吗？我怎么没见过这样式的......”
“弹力魔法罢了。”
“弹力？......厉害啊，小哥你这至少是大魔法师的水准了吧？明明看起来都还没成年......”
“我已经成年了。还有，别以为转移话题，我就会忘了你刚刚说过什么。”
“小哥你别记仇嘛，我只是开个小玩笑......呜哇！你把我举这么高干嘛，不会是要把我扔出去吧！”
“安静点。看看远处，快到托斯卡罗了就通知我。”
“欸，遵命！”
黄昏的阳光一如既往地降临。
山谷的路面十分崎岖。
习惯了耳边呼啸的狂风后，感知中的一切就慢慢变得乏味了起来。
“......小哥！城墙！我看到托斯卡罗了！”
在高空中任由狂风吹拂许久的青年突然一改颓势，兴奋地指向远方。
“大概还有多远？”
“呃，我算算......按照这个速度，半小时内，肯定到得了。”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吗？”
“值得注意？还能有什么——呜啊！”
巨大的弹力术式在脚下发出光茫，把我们三人如炮弹般射向天空。
一阵强烈的风压后，阿德里安再度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被远远抛在脚下的连绵群山。
“哇！小哥你别这样！这么高掉下去会死人的！”
我没理会阿德里安，和米娅一起望向前方。
世界被黄昏染成金黄色。
群山之后，一条细细的城墙，以我从未见过的宽度横跨在远处的平原上，延伸到弧形的地平线两端，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也太厉害了。
虽然从地图上就看出了些许端倪，但这座城的大小还是让我感到了惊讶。
这就是除中央皇城外，最大的城吗？
千万个设想浮现在脑海......
这么大的地方，能住多少人？
从城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要多久？
城里一天消耗的物资是不是就够我一辈子用了？
但无论我怎么问自己，都得不到一个大致的答案......
“伊悠，那是城墙吗？好长！”
“嗯......”
直至此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在灾变后顽强存在的所谓文明。
我见过的人并不算多。
以至于我没有体会过，当人类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时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生存着。
不是那种孤零零的小镇，也不是连代步工具都用不到的村庄。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族聚居地。
人类依旧繁盛的证明......
也是祖父所了解的，那个时代残留的余晖......
“小哥！伊悠小哥！在下降啊，我们在往下掉啊！”
“......安静点，死不了的。”
按耐住内心的兴奋，我在半空中构建术式，经过几次缓冲后，再次落入山谷快速前行。
“哈啊，哈啊......小哥你真是艺高人胆大，我感觉早餐的浓汤都快到嗓子眼了......”
“你要是敢吐出来，我就让你体验一次无缓冲的自由落体。”
“没有没有，早就消化完了，我这是比喻，哈哈，比喻......”
“伊悠，刚刚的风景好漂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米娅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的潮红，她抬头看向我，双手按捺不住地放在起伏的胸前。
“......要再看一次吗？”
“嗯！”
“诶？！小哥！你等......啊啊啊啊！......”
......
烈风吹起怀中少女的长发，轻触脸颊。
我低头看向她的侧颜，想把她的笑容和风景一起记在脑中。
接下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呢？
这么想着，我不禁露出微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