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的鸟类从天空飞过，留下粗糙的鸣叫声。
街道的两旁堆满杂物。
路面被污渍染成青黑色，两侧高大的房屋犹如古旧的墓碑，把本就不多的阳光隔绝开来。
行人纷纷攘攘。
冷不防的，有戴头巾的妇人在楼上高声大喊，随后“哗”一声，一桶散发恶臭的液体就被泼到了地上。
然后耳边就飘来路人难听的咒骂声......
类似的情景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了。
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
抛下名为克拉拉的少女后，我们继续往内围区迈进。
道路的拥挤早在预期之中。
一开始我们还试图评估哪条街道行人会更少，但后来才发觉，只要是通往内围区的道路，行人就多得如赶集一般。
如果只是走慢点倒也罢了。
问题在于，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和悠闲的散步并不是一码事......
“呜哇，太臭了.....小哥你可得看仔细点。在这儿要是被泼一身，想找个洗澡的地方都难。”
阿德里安时不时张望头顶。
“我会用魔法挡住的。”
“那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啊，米娅小姐我倒不担心，就怕到时候一桶脏水下来，三人中只有我是那个臭落汤鸡了。”
他对自己的定位倒是十分清晰。
“行。但你别离得太远，不然我会顾及不到你。”
“好说，我一定贴着你俩......”
然而，阿德里安话音刚落地，就被什么拉住了身体，突兀地趔趄了一下。
“愿圣光护佑你......”
伴随沙哑的嗓音，一种许久没洗澡的气味钻入鼻腔。
低头看去，一位蓬头垢面的瘦弱男性跪坐在地上，一手拉住阿德里安的斗篷，一手做出乞讨的形状。
“先生，什么都好，给点吧。虽然我只能为你献上祝福......”
“啧，放开放开。你的手也太脏了.....”
阿德里安嫌弃地把斗篷拽回来。
瞄着那人死灰般的肌瘦面容，他刚想继续前进，却又停了下来。
稍作沉默后，青年轻声骂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枚金币，塞到那人手里。
“拿好，别被人抢了。”
“啊......谢谢！三位好心人，圣光会庇佑你的......”
我看着这一幕，默默叹气。
阿德里安先生，您出手可真是阔绰，难道是嫌钱太多吗？不想要可以给我。
虽然同样出手阔绰的我好像没资格这么说，但在我看来，送钱也是要看场合的。
尤其在这种穷人聚集的地方。
我已经能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拉着米娅的手，我快步往前方的人群中挤去。
“小哥，等等我。”
阿德里安刚要跟上来，就被一群形象相差无多，年龄却各不相同的乞丐团团包围了。
一时间，乞讨声和祝福声此起彼伏，宛如一场不大的诵经会。
或老或小的手掌紧紧拽住那位好心青年的衣物，生怕一松手，就没自己的份了。
“放开！他〇的都给老子放开！没钱了，都滚远点！......”
好心不一定能带来好报。
那种主角帮助了落魄的人，就获得命运眷顾的情节，只存在于小说与痴人的幻想而已。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抱歉。
我并不反感帮助他人，这从我迄今为止做的事情就能看出来。
但当那个行善者不是自己，而在自己眼前时，我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很遗憾，我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
我和米娅已将阿德里安甩在身后。
本就狭窄的街道上，簇拥在一起的乞讨者好似血管里的毒瘤，让后方的人群愈发滞涩。
开始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显然比起等待，任何人都更希望能快点通过这里。
于是街道就变得更加的混乱。作为堵塞的始作俑者，阿德里安先生，也因此更加难以脱困了......
希望他能尽快意识到，此时使用暴力才是最好的方法。
别指望能和饭都吃不饱的人讲道理......
“伊悠......不用等阿德里安先生吗？”
米娅凑到我耳边。
“没事，他会跟上来的。”
若我们在这等待，反而可能造成第二次拥堵，或在阿德里安跟上来后，被他和他的“追随者们”拖累。
我可不想被当成随手送金币的慷慨大款，我的钱是要为了今后安稳的生活而攒的。
和米娅一起......
“嗯。”
少女点点头，又换回了沉默不语的模式。
吱啦——
无巧不成书，恰在这时，阿德里安的正上方传来了窗户被打开的声响。
“倒水！”
“〇你妈！你们快把手撒开！......”
阿德里安的声音被吓得变了形。
包围着他的乞丐，这才手忙脚乱想要往外四散，却被糟糕的路况逮了个正着，哪怕是硬往外挤，摩肩接踵的人群也如城墙般屹立不倒。
“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啦——
很不幸，这不是单纯的水能发出的声音。
一时间，阿德里安先生的咒骂声直冲云霄，惊起一众飞鸟的同时，伴随着乞丐们被打时的哀嚎，传得满条街都是。
阿德里安先生，被泼粪的时候可不要张太大嘴，容易吃进去。
以及，在您身上的味道淡去之前，就不要离我们太近了......
把米娅拉得更靠近自己一些，我再次加快了步伐。
周围的人仿佛听不到骚乱一般。
只是麻木地前进着。
......
时间在千篇一律的步伐中流逝。
咚——
直到托斯卡罗的钟声再度响起，我才发觉自己还在旅途中，而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今日的行程对比以往并不算长。
这其中有我赖床的原因，大概也与道路的拥堵有关。
尽管如此，前进距离大致也有十公里吧。
一般而言这距离足以走穿大部分小镇。而现在，我们却连内围区城墙的影子都没看到。
真是让人不得不感叹托斯卡罗的大小......
“......伊悠小哥，真的没有可以帮我弄干净的魔法吗？”
阿德里安跟在我们身后两三公尺的位置，声音有气无力。
他身上的东西已经被风干了，味道却没有一点减淡的迹象。
“都说了，我只能弄些风吹灰，你这种程度的还是洗澡吧。”
“小哥......”
“别抱怨了。你再离远点，这个距离还是能闻到。”
“唉，知道了......”
夜晚的迫近催促着漂泊的旅人。
当务之急是尽快寻找留宿的地方。
但和初入托斯卡罗不同，现在的我们到了一片居民区。除了古旧的居民楼、杂货商铺以及餐厅，难以看到其他门面。
我启程时尝试过在活城里搭帐篷。
而结果是，第二天早上毫不意外地引来了传教士等监管者的目光，还差点因为帐篷暴露了死灵术士的身份。
至于花钱找人借宿，我也做过了。
住宿环境不能说很糟糕吧，只能说完全不符合我对卫生的标准。
这倒是其次。
主要是，房主递给我的水中掺了毒药。
要不是留有心眼，我可能当时就人财两空了。
......
“小哥，有旅馆！”
阿德里安用手指着一条不起眼的偏僻巷道。
我带着米娅往小巷中看去。
黑漆漆的巷道里，开着一扇单边木门，从中散出柔和的灯光，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木门上方挂着材质难辨的牌子，写着旅馆一词。
耳边隐约听到了人交谈的声音。
“今晚就在这休息吧。”
我们走进店门。
映入眼帘的是狭小的空间和简单的装潢，以及吧台内外正在交谈的二人。
“真的......通融一下嘛......”
在吧台外说话的，是一位身披长袍的少女。
至于为什么看得出是少女......
好吧。
光听声音就知道她是谁了......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这玩意儿我也用不上，想住店就付钱，实在不行......用别的方式付款。”
男店主站在吧台内，手中把玩着一瓶灰色液体，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瞟着少女身上显眼的部位。
“哎呀~，您真坏，先生，别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哦，和我来一次可是很贵的。”
银发女士故作羞涩。
“那现在就滚出去。”
“别这样嘛，好先生，您忍心让女孩子被夜魇异化成丑八怪吗？”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喂！你们，几人住店？”
直到这时，店主才注意到我们。
“三个人。”
“一人30银币，晚餐早餐都是1金币，想还价的可以滚了。”
似是被先前的对话耗完了耐心，店主的语气十分不善。
“呃咳......老兄，能给点水洗澡吗？”
阿德里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十分谦卑。
他跨出两步，靠到吧台前，带起一股不太好闻的劲风。
同时，吧台边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展现了厌恶的姿态。
“清水是有，但可别想我便宜卖给你们。”
“有就行，您开个价......”
“啧，1金币，现在把钱放下，然后给我离远点。”
“呃好好好......小哥你们俩呢？要水吗？我帮你们一起付了。”
阿德里安一脸尴尬，转头看向我们。
“我们自己买......”
“啊，导师大人！！”
话还没说完，长袍少女突然一声大喊，张开双臂就向我飞扑而来。
一把拉过米娅，我侧身闪到一旁。
“呀！~”
克拉拉扑了个空，啪地一下跪坐到地上，却是很好地注意了形象，没有摔得太难看的同时，甚至有种笨拙的可爱感......
“呜呜呜，被躲开了......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
惹人怜爱的少女跪坐在地上，轻轻搽着眼角。
我则松开怀中脸色微红的米娅小姐，无奈地整了整衣襟......
克拉拉小姐，您的魅力我还是承认的，不过您表达重逢喜悦的方式未免太激进了一点......
话说，托斯卡罗不应该很大吗？
都走了近十公里了，怎么还能遇到这位女士。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简直是阴魂不散......
但世间如果有像她这样的阴魂，应该有很多人会愿意被纠缠吧。
事先说明，那其中并不包括我。
......
“我们认识吗？”
“不许装作不认识！导师大人也太无情了，怎么能丢下女孩子不管呢？还把我的钱和食物都拿光。您知不知道，为了在这里住一晚，我差点就把自己的身体卖出去了......”
我才不信呢。
这位克拉拉小姐和我同为死灵术士，凭她的手段，干掉几个普通人绰绰有余。怎么可能像涉世未深的普通少女一样行事。
如果实在无法用嘴说服，可能不用太久，这家店的老板就该与世长辞了。
比如，本以为能和可爱貌美的小姐一亲芳泽，上了床却发现是一窝见什么咬什么的死老鼠，还顺便重点关照了自己的关键部位。
感觉完全像是克拉拉小姐会做出来的事......
不过。
我也承认，对于抢了她东西这点，我还是抱有一定歉意的。
算了，还给她吧。
钱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难得到的东西。起码这能让她少杀几个无辜的人......
“哟~，这不克拉拉小姐吗？这才多久不见，怎么连旅店都住不起了？老子我不计前嫌，恰巧还有一个贴身女仆的名额，小姐你有没有兴趣啊？”
吧台旁的阿德里安横插一嘴，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身旁。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恐怖的粪臭味。
“唔哇......阿德莱先生，您用的香水可真是别致呢，很符合您的气质。”
确实，任何人都对这个发味源有本能的厌恶。
“喂，中午你还叫我阿德利呢！怎么又变成阿德莱了？我的名字是阿德......”
“好了好了，艾尔德先生，能赶快去清洗一下吗？您现在就像一桶行走的大粪，打扰到我和导师大人说话了。”
克拉拉捂着口鼻，说话声音闷闷的。
“〇！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我也不叫艾尔德，我叫......”
“拜托，您再多待一会儿我就要吐出来了，算我求您了，可以吗？”
“你......呃......好！大胸女你等着！”
察觉到我和米娅也在捂着鼻子，青年几句狠话也不好意思说了，气鼓鼓地返回吧台。
就像一桶行走的大粪。
真是恰当的比喻，克拉拉小姐，我对你有所改观了。
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不得不承认，看到阿德里安吃瘪的样子，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导师大人~~......”
克拉拉小姐再次如停不住嘴的夜莺般发声。
“别叫我导师......”
这么说着，我对坐在地上的克拉拉伸出手。
可能以为我要拉她起来，少女露出足以迷倒世间一众男人的笑容，矜持地想接过我的手。
然而下一刻，我就避开她纤细的手掌，拿走了她腰间的黑袋。
“诶？”
不等她反应，我把原属于她的财产装了回去，然后把黑袋还回她手中。
“东西都还给你了，快起来吧，坐在地上容易着凉。”
抱歉克拉拉小姐，如果您是个普通淑女，我还是乐意发扬绅士风度拉您起来的。
但我怕你会顺势抓着我不放，所以还是算了......
“呜呜，导师大人作弄我，好坏......”
克拉拉双手揉搓着自己的黑袋，一副被气得想哭的模样。
至于是不是装的就有待商榷了。
“......伊悠，我想牵手可以吗？”
米娅小姐突然发话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牵牵手，会不方便吗？”
米娅小姐的嗓音柔柔弱弱的。
“......”
米娅小姐，你知道我不会拒绝，难道你是想对克拉拉小姐......不知道这个词合不合适，炫耀吗？还是说想确认只有自己可以随时碰我的手？
没做过多犹豫，我默默接过米娅白皙的小手。
“嗯。谢谢......”
少女对我露出笑容，又马上红着脸低下头去。
“诶~，原来导师大人偏好这种类型啊，我现在改性格还来得及吗？”
克拉拉默默看了一会儿米娅和我的互动，快速却不失优雅地起身，拍了拍长袍上的尘土。
“如果是演出来的就不必了。”
“也就是说不否认咯......还是说我目前为止的表现无法获得您的信任？”
少女甜甜地笑着，一改刚刚浮夸做作的行事风格，表情和语气都稍微自然了一点。
“为了保护自己，女孩子多少需要包装一下自己嘛。不过我倒也不完全是装的哦，只是有点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了，嘿嘿......”
她用手指捏起兜帽下的一缕银发，似是说出这句话有点难为情。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还表里不一满嘴谎言的人，突然像是展现了自己真诚的一面，让人有点难以应对。
安慰？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先前，打心底不愿这么做。
无情奚落或拒绝对话吗？对这样展现出自己柔软部位的女孩子，会不会太残忍了......
“导师大人，如果我说，我其实只是一个希望能保护自己、或者希望能被保护的小女孩，您会收我当学生吗？......”
克拉拉的嗓音柔和而动听，但没有任何刻意模仿的感觉。
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说话方式吧。
“克拉拉小姐......”
“喂！那边的三个，还住不住了？不住现在就滚出去！不知道天要黑了吗？”
身后传来店主不耐烦的吼叫声。
“啊！要住要住，我有钱了！晚餐要双份，不，三份的~！”
克拉拉突然变回原形，一路跑回吧台边，用力把几个金币拍到桌面上。
“店长先生，请找钱！还有能把我的药剂还回来吗？那个是很贵的......”
咚——
托斯卡罗沉重的钟声再度响起。
时间确实不早了。
不再纠结于克拉拉小姐的表现，我牵着米娅来到吧台，及时付了款。
“导师大人，我刚刚的表演怎么样？有让您心动吗？”
克拉拉对我吐了吐舌头，转身去往自己的房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