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雨棚在空地搭出昏暗的餐厅，其中不断轮换着食客，充斥着谈话与餐具碰撞的声响。
我舀起一勺浓汤，放入口中。
......味道很一般。
香气寡淡，口感油腻，还能吃到一些粗糙的面粉渣子。进食这样的早餐实在称不上什么享受。
但我也不是挑剔的人。
单论果腹，这种热量高又便宜的的浓汤性价比极高，能吸引到顾客并不奇怪。
只希望用的食材足够干净，别让我吃坏肚子。
......
收拾完东西后，我们并没有惊醒在旅馆留宿的第五人，可喜可贺地顺利离开了。
而后在阿德里安的提议下，我们决定一起共进早餐。
这也是我们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
直到现在，我都没跟那位先生提过克拉拉小姐遇难一事，以及还有一个无辜旅客被锁在他自己的房间。
倒不是我刻意隐瞒。
只是从我们四人今天开始交谈的那一刻起，讨论的话题就聚焦在了一件衣物上。
没错。
那便是克拉拉小姐昨晚答应过的、要在仔细清洗过后亲自交予米娅手中的、绣有奇怪暗示语句的“那个”。
亲自目睹了两位少女的交接过程，阿德里安相当好奇。
之后他就开始了对我和米娅的连番试探。
按他的说法，我们肯定在昨晚做了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或者达成了某种不可描述的交易。
我本想尽快解释清楚的。
但克拉拉小姐的几句玩笑话却把整件事情越描越黑。
类似“昨晚觉得米娅小姐很喜欢这个，就决定送给她了”、“多亏了这条小裤裤，我和导师大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之类的。
以至于后来，真相如何已然不重要。
阿德里安坚信着自己的想法，试图用玩笑激怒我的同时，还莫名其妙地对我表示了理解。
他说，天下没有哪个男人能阻挡克拉拉这档美女的主动诱惑，更何况我年纪轻轻、对那类事情有更多期待。
随之，我的耐心也到达了极限。
阿德里安先生再次如愿以偿地受到了生命上的威胁。
整个过程中，克拉拉小姐一直笑得很开心就是了。
......
“......说起来，艾德拉先生，您居然真的把臭味洗干净了，我还以为今天您也会残留着令人反胃的气息呢。”
可能是觉得餐桌上有点安静，克拉拉主动挑起话题。
“啧......女士，听好了。我，叫，阿德里安！请别再说错了。”
栗发青年不满地嚼着嘴里的干面包，毫无风度地边吃边说。
“行吧行吧，阿德里安先生。阿德里安（Adrian）......这个名字并不常见，您是从西边的国度来的？”
“是又怎样，我也是旅行了好久才到这里的。而且论名字少见，旁边这位伊悠小哥才更胜一筹吧。”
阿德里安用下巴指了指我的方向。
“唔......导师大人的名字确实是听都没听过，您难道是南方人？”
“嗯。你怎么知道？”
我放下手里的汤匙，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名字的发音方式嘛。我从一本古籍上看到过，南方极远处有个国家，文字发音比较奇特，大概就是您这样的，但是......”
“继续说。”
关于我名字的由来，一直没有什么可靠的线索。唯一知道的，就是这名字来源于我那未曾谋面的母亲。
没想到，本为无心之举的餐桌谈话竟给我推送了这么重磅的消息。
我自然是必须刨根问底了。
“导师大人，希望这不会冒犯到您。但我猜，那个国家应该很早以前就灭亡了......吗？”
克拉拉小心地揣度着我的情绪。
“......不必那么拘谨，我虽然来自南方，却连自己的出身都不清楚。如果可以的话，能多告诉我一些那本古籍，或者那个国家的事吗？”
“噢......好。那我说了。”
面对我诚恳的请求，克拉拉有些不自然地避开目光接触，又揉捏起兜帽下的一撮头发。
阿德里安和米娅虽然还在用餐，却也把注意力集中了过来。
“古籍是我从外围区一座破房子里找到的，上面讲的东西比较少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曾经大陆上有个被遗忘名字的古国，最繁荣的时候，国土广阔，西至伊门斯海（Immense Sea），北至弗瑞格斯山脉（Frigus）......”
“喂，真的吗？极西的伊门斯海？你知不知道那是多远的地方，我出生的国家离那都有数千公里远呢。还有那什么，弗瑞格斯山脉，听都没听说过，你直接说那国家统治整个大陆得了......”
阿德里安忍不住出声打断。
“先生，古籍上就是这么写的，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弗瑞格斯山脉我倒是知道，是大陆北端一片难以跨越的连绵雪山......”
“呵。好家伙，和那个国家比起来，教廷的管辖区不就是个屁......”
及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阿德里安捂住嘴观察四周，好在没人在意这边的谈话。
“但大致从4000年前起，那个古国就没落了，领地不断被反抗势力......也就是教廷统治前的旧贵族势力蚕食。截止到古籍的书写时间，国家不断战争、内耗、更迭，最后只保留了大陆南方一块不超过1000平方公里的领土区域，被外界称为布莱卡墟（Black Ashes）。”
“布莱卡墟......会被叫成这个名字，跟国民的发色和瞳色有关吗？”
我看向克拉拉。
“没错！不愧是导师大人。像您和米娅小姐这样的黑发黑瞳，说不定就是那个国家的后裔呢......而且按书中的说法，我猜是因为其他势力的鼓动、加上语言的隔阂，人们对其抱有一种仇视与畏惧的态度，才给那个国家取了这样的蔑称......啊，对了，书上还提到过一个词，我一直不太明白指的是什么。”
克拉拉本想从黑袋里将古籍翻找出来，但看了看四周的顾客，还是停下了手。
她转而用手指沾了点碗里的汤汁，在桌上写下一个名词。
“失去了大母（GREAT MOTHER）庇护的他们，终将走向灭亡......书上好像是这么写的。”
克拉拉疑惑地看向我。
与此同时，阿德里安用餐的动作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虽然动作不明显，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向来多话的他，此时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扭过头默默嚼着面包......
“导师大人，这个大母是什么东西？某种强力的魔法造物吗？还是某位强大的魔法师？”
“大概不是，我猜是某位神祇的名字吧。”
我淡淡作出回答，没有去询问一旁阿德里安的看法。
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
若是他人不愿告知，不去刨根问底也是我的习惯......
“诶~~，神祇？导师大人，难道您认为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吗？”
克拉拉擦拭掉桌上的单词，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
“那个大母是否为神尚未可知，所谓神祇却是真实存在的......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全知全能的东西。”
我拿起篮子里的干面包，一块一块地撕进剩下的浓汤里，接着解释。
“神，最早指神族，一个比精灵族、巨人族等更恐怖的种族。但和远古时期的其他种族不同......话说克拉拉小姐，你了解过公历前的历史吗？”
“应该在哪看过一点吧，类似精灵族奴役着人类什么的，我都是当神话故事听的。”
“嗯......神族和其他任何种族都不同，血脉并没有给予祂们强大的天赋。或者说，理论上任何生物都能成神，只要祂能拥有、并承受得了所被赋予的神性（Deity）。”
“神性？”
克拉拉咀嚼着这个单词。
“这只是比较玄乎的说法。你可以理解为，一些强大无比的生物，领悟了将自身力量传递给后代的方法。那股不停被传递着的力量，就叫做神性......”
“......我好像明白了！也就是说，神族的祖先能在死后把力量留给后代，这样，后代中就至少会有一个强大的个体，以此保证种族的繁荣？”
不愧是克拉拉小姐，理解能力十分优秀，让我少费了很多口舌。
“没错，但也不全对......事实上，完整的神性过于强大，很少有个体能够单独承受。于是那些神族祖先——或者称之为‘最初的神’，索性将神性赋予智能，遇到天赋符合要求的神子后代，就分出一部分神性给他们，天赋高者分到的越多，反之分到的越少。而若是神子死亡，身上的部分神性又会回归整体，等待下一个神子的诞生......”
“哦......那只被分到一点神性的神子也很强吗？”
克拉拉也抓起一个面包，学我一点点撕开了丢进汤里。
“不清楚，但肯定不会弱。打个比方，哪怕只是太阳的一小部分，大概也能达到太阳级别的温度吧。”
“可神族那么强，为什么现在都死光了？那些神性又去了哪里？”
“......”
沉默片刻，我看向某处桌位上正在争抢面包的几个孩子，以及对此麻木不仁的家长。
“原因不难理解。首先，他们所倚仗的，是靠祖辈轻松获得的力量。长期以往，神族后裔逐渐变得残暴、自视甚高、不思进取，还把精力消耗在了族内的权力斗争上，后果可想而知......”
视线中，不知何时米娅也学着我把面包撕进了浓汤，侧着头听我讲故事。
我略作停顿继续对克拉拉说道：
“再者，神性的传承方式也有漏洞......虽被赋予了智能，却只是遵循某种固定行为的魔法，本质上和你昨晚对那只死老鼠做的事没什么两样。若后代的血脉变得稀薄，能被赋予神性的个体就会减少。因此，神族末裔为了提纯血脉，往往会近亲相交，殊不知这反而加速了他们的灭亡。而那些找不到神祇后代的神性，则会盲目地游离于世间，直到再次遇到有资格的传承者。”
“这样啊~......话说，导师大人和米娅小姐有亲缘关系吗？”
克拉拉小姐猝不及防地转变话题。
“没有。”
我面无表情。
而我的心中却有点底气不足。
虽然遇到米娅的地方离我的家乡非常远，但我们刚好是兄妹之类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吧。
就如克拉拉小姐所说，我和米娅大概率是布莱卡墟人的后裔。
也不知道这黑发黑瞳的国度，与先前米娅读到的黑童话是否有联系......
“诶~，真的吗？米娅小姐，您怎么想？”
知道从我这问不出结果，克拉拉转而看向正慢慢揪扯着面包的黑发少女。
“我......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
米娅低下头，勉强接触着克拉拉的目光。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克拉拉尴尬地清着嗓子，为自己的鲁莽道了歉，把浸满浓汤的面包舀到嘴里。
“噢，确实好吃很多呢......”
随后，我们所在的餐桌沉寂下来，只剩下餐具碰撞的轻响......
餐厅里溢出嘈杂的谈话声。
向来喜静的我，此时却少有地不感到烦躁。
倒不是我改性子了。只是此刻，大家不互相敌对，只是以人类的身份相对友善地生活着，让我感到了一种内心的平静。
上次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用餐，好像还是4个月前吧。
那时和我一同用餐的人们，现在还有几个存活于世呢？
战火蔓延的速度可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
雨棚餐厅开放式的入口，突然走进一位身披白袍的中年男性。
黄色的卷发没有丝毫凌乱，在一众衣着深暗的人群组成的背景里，他的色彩好似昭示黎明的到来。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男人一言不发，面目庄严地环顾四周。
随之，整个餐厅就逐渐安静了下来。
“......光明圣教忠实的信徒们，光明神亲爱的子民们，愿圣光护佑你们。”
他将双手置于胸前，白袍上的术式发出光芒，照亮餐厅的每个角落。
“请时刻铭记，世上没有驱逐不了的黑暗与苦难，只要虔心祈祷，就一定能受到光明的赐福......”
与此同时，无论是用餐的食客，还是上餐的店员，无不放下手中的活计，虔诚地闭眼开始祈祷。
“跟着做......”
轻声给桌上三人留下话，我也装模作样地摆弄了起来。
祷告的时间大概有一两分钟。
当那故弄玄虚的光线消失后，所有人才再次看向了传教士。
“尊敬的传教士大人，您的到来令人欣喜，不知是否愿意在敝店享用早餐？”
一名身着粗布衣的老妇人瞅准时机，手捧浓汤和一篮面包，恭敬地走到传教士跟前。
“感谢您的好意，女士。今日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面对那份浓汤，男人的表情中闪过一丝厌恶，却还是做出一抹假惺惺微笑。
他再次观察四周，享受着来自餐厅各处崇敬的目光......
最后，他把视线落在了我们所在的餐桌上。
或者说，落在了身材显眼的克拉拉小姐身上。
“......这位小姐，能让我看看您的面容吗？”
“啊，我吗？”
克拉拉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优雅地对传教士行了一礼，用甜甜的嗓音回应。
“是的，小姐，请见谅。”
男人踱步到克拉拉身前，摘掉她的兜帽。
柔软的银色发辫垂至肩头，少女的容颜刚为众人所见，就立马赢得了一片轻呼。
克拉拉露出微笑，再次对传教士行礼。
“亲爱的传教士大人，请问有什么指教吗？”
“哦......没想到小姐竟如此美丽，在这种地方用餐真是受委屈了。”
男人的语调上扬几分。
一旁还端着餐品的老板娘则因此显得有些尴尬。
“呵呵，不委屈，传教士大人光临于此，食物都会变得香甜的。”
“女士可真会说话......不过很抱歉，您可能要放弃早餐时间，与我走一趟了。”
传教士道貌岸然地审视少女的脸庞和身体，目光偶尔停留的方向，却表明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公私分明。
“好的大人，那是我的荣幸~。但请允许我冒昧问一句，您说有事而来，难道就是来找我的吗？”
“没错。原因告诉诸位也无妨。”
转身面对餐厅众人，男人的语气变得低沉而肃穆。
他微微欠身，右手握拳放在胸前，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棍模样。
“诸位，圣教希望给每一位虔诚子民美好的生活，但可惜，世间却总有驱之不尽的邪祟与黑暗......”
“如今，在繁荣和平的托斯卡罗，潜藏着一众恶毒的女巫。她们是与恶魔签订契约之人，蛊惑人心、取人性命、挑衅着圣教的威严......但请诸位安心，伟大慈爱的光明神不会坐视不管，教廷已收到神谕，势必将她们全部猎杀，置于燃烧的火刑柱之上！还托斯卡罗一片安宁......”
男人的白袍一尘不染，在浮夸的肢体动作下飘动，显得熠熠生辉。
“死灵术士、巫师、异教徒......为何诸位苦难不消，为何诸位的愿望不被伟大的光明神回应？全是这些崇拜恶魔的奸恶人，污染了圣教的威严，令神感到了愤怒......”
“而我身旁这位女士，很有可能就是女巫中的一员！”
传教士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看向克拉拉的神情则凭空多出了几分厌恶。
“......不过诸位不用担心。”
待议论声稍停，传教士的语调再次变得柔和，看向克拉拉的眼神里却藏着一些不明的意味。
“请大家相信，教廷不会错怪任何一个无辜的信徒。对此，我等自然有办法验明她的身份。”
“大人，具体是什么方法呢？”
克拉拉依旧面带笑容。
“寻常的女巫审判流程繁复，不便此刻进行。但教廷也不乏有化繁为简的方法.......稍顷，我会在地上镌刻询巫法阵，与恶魔有交集之人站于其上，魔法阵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反之，自然就是清白的。”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那个男人的意图。
前面的铺垫，恶魔云云都是借口，他只是想用一个正当理由把克拉拉小姐掳走而已。
该说不愧是教廷吗。
且不说恶魔是否存在，站在法阵上就能证明所谓女巫身份，简直是哄小孩的说法，在任何一个有魔法常识的人看来，都是惹人发笑的拙劣谎言。
但对教廷言听计从的一般民众可就没这种判断力了。
到时候，只要法阵一亮，克拉拉小姐就会被众人唾骂，然后任由那个男人处置。
不过这种小伎俩，她应该自己有办法解决吧。
......
得到了众人的支持后，传教士走到餐厅外的街道上，用炭笔在地上绘制法阵。
不出所料。
最终呈现在地面上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辉光术式。
不存在多余的功能和技术含量，只要施术者一个念头，法阵就能立刻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要我说，这种手段也太耿直了......
那位传教士大人就这么确定自己不会遇到懂行的魔法师吗？
可能在外围区庞大的贫民基数下，会魔法的人显得很少见吧。
......
“那我们开始吧，小姐。”
绘制完简单无比的魔法阵后，传教士露出满意的笑容，看向克拉拉，以及凑热闹的人们。
“好的，大人。不过我想确认一下，这个法阵没问题吗？我可不想被误认为是可恶的女巫呢。”
“哼，快站上来吧。这是光明神赐予教廷的圣法，肯定不会错判的。”
传教士有些急不可耐。
“那我就放心了~。”
闻言，克拉拉优雅地走到法阵上。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事都没发生。
男人的神情也由一开始的威严自信，变为疑惑，然后阴沉如水。
“传教士大人，我可以继续用餐了吗？”
足足等待了半分钟，克拉拉再次笑盈盈地开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