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暮色正浓，充斥着各种诡异的声响。
每当黄昏与夜晚交替的时刻，魔力就会变得混乱而无序。
大到山川河流，小到微小的虫豸。
若是忘了把自己封闭起来，就注定会失去自己原有的性质，往不可预知的方向变化。
不同的是。
山川河流总能在黎明到来时恢复原状。
生物的异化却是缺乏规律的。
这并不好解释，如果说：无生命者异化可逆，而有生命者异化不可逆。有些生物却能违反这条定理，根本不受异化影响，比如番茄，或者一些藤本植物。
再或者，“封闭”这个概念的具体定义是什么？我吃到胃里的食物是否可以算是被“我”所封闭呢......
抱歉，如此枯燥的问题应该大部分人都不感兴趣吧。
但不可否认。
任何一个有追求的魔法师，都会试图掌控和利用异化的力量。
至于能否做到就是另一说了。
事实上，哪怕是祖父那种级别的贤者，耗费数十年研究，得到的成果也只有两个。
定向异化、以及能辨别异化物的，叫做异魔瞳的魔法。
前者是对异化现象的借用，根本称不上掌控了异化。后者更不用多说，只是帮人看清微尘的透镜罢了。
......
“导师大人，过来一下。我的术式出问题了。”
旅馆的房间里，与我年龄相近的少女发出求助声。
我起身走到她桌边。
“这里，还有这里......构建辐角偏移会使魔力运转效率变低，间接导致术式失效，对待这类复杂的术式还是多注意为好。”
“唔......我再改一下！”
少女为自己的粗心懊恼，拍了拍脸颊，继续沉默不语地研究。柔和的灯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反射出光彩，恬静得像是一朵散发幽香的白花。
咳。
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去夸赞克拉拉小姐的容貌。
只是在她认真工作的时候，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不安分感，那种由内而外的与众不同是让人难以忽视的......
“伊悠，我写好了，能过来看一下吗？”
此时，桌子的另一侧也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
不用多说，这第二位女士便是米娅小姐了......
所以为何会出现这仿佛同窗学习会的情况呢？
原因不难猜，是我在支付克拉拉小姐带路的报酬。
顺便一提。
算上不在这个房间里的阿德里安，从我们四人共同行动的那刻算起，今天已经是第3天。
所以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对克拉拉小姐进行魔法教学，恰恰相反，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两位话痨——克拉拉与阿德里安的声音无处不在，对我这种喜静之人并不友好。
但习惯过后好像也没那么让人厌烦吧。
尤其在我的反复提醒下，两人的谈话内容已经收敛许多。各种糟糕隐喻的比例变少，听起来不会那么刺耳了。
以及，克拉拉小姐在学习时还是很安静的。
凭借努力与天赋，短短几天她就掌握了定向异化的重点与难点。
相信就算没有我，她也足以通过自学掌握这些内容。
至于米娅小姐......
“嗯，写得很不错。”
我放下米娅写的短文。
笔迹虽然有些稚嫩，但语法和书写并没有明显的错误，对两个星期前字母都认不全的初学者而言，已经是进步神速了。
让人比较在意的是书写的内容。
我布置的题面是“凭喜好随便写点句子，最好能有上下文逻辑”。
于是这位小姐直接给我写了一篇奇怪的故事。
......黎明时分，装载荧光的马车，在天空洒下金色的雨水。公主被黑色的恶龙拯救，把王冠扔到湖泊的旁边。她问起了家的方向，恶龙说，答案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如果你为此感到害怕，请继续留在我的身边......
说实话还挺有新意的，像是吟游诗人即兴演奏的浪漫诗歌，也很符合我对反套路题材的审美。
但总感觉不像是初学者会写的东西。
可能是米娅以前听过类似的东西吧......
“真的吗？没什么要改的？”
米娅有些忐忑地抬头看我。
“我不是文学大师，但在我看来确实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很不错。”
“嗯！”
少女脸色微红，声音轻轻的，能看出她很开心。
另一边，克拉拉小姐观察着这里，两手托住下巴，挤压着自己柔软的脸颊。
“诶~~，真好啊，我也想要导师大人夸我......导师大人，明天我们可就要分开了，能在这最后的夜晚给我一点鼓励和安慰吗？”
“可以。祝你有美好的前程。”
“——这也太敷衍了吧！我想要那种发自内心的，让人心跳不已的，从今往后只要回忆起来就会不自觉露出笑容的。”
“......”
罢了，这也算这位小姐的可爱之处吧。
虽然表现得不太正经，但除了习惯的原因，她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我已经在这些天充分了解了。
克拉拉小姐本质上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大概。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说给你听。”
这个世界足够广阔。
当两个旅人分别之时，往往就真的再也见不着了。
既然如此，满足有萍水之缘的学生一个不大不小的要求，应该也没什么不妥......
“.....诶？”
这次轮到克拉拉愣住了。
“怎么了？”
“啊，不是。我还以为导师大人会直接拒绝我，跟我说‘不要开玩笑了’、‘术式画好了吗’这样冷冰冰的话呢，我都准备好哭出来了......”
少女用手指撮起一缕头发，蹩脚地模仿我说话的语气。
“不需要吗？那算了。”
“要！当然要！您可不能反悔。”
克拉拉少见地脸色发红，如专研术式般思索着。
“......事先说好，可不能让我说奇怪的话。”
而此时，我心里又生起了淡淡的悔意。
我承诺的范围貌似有点太广了。
克拉拉小姐说的没错，直接拒绝或者转移话题才是令我感到舒适的做法。
所以我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呢......
“唔......决定了！”
少女的调门突然提高，又马上变得轻声细语。
“克拉拉哟，你是一个努力又坚强的女孩子，你一定会解决所有的难题，过上幸福的生活，以后要多多保重......请导师大人这样对我说，可以吗？”
“嗯。”
出乎我的意料，克拉拉小姐并没有作弄我的意思。相反，她就像是要我给她一段十分正经的毕业寄语，那我自然没理由拒绝了。
“啊不！等等，导师大人。请再加一句：你如此美丽动人，我会永远把你的容颜记在心里。”
“不行。”
“呜呜呜......”
我收回之前的话，克拉拉小姐还是会戏弄我的。
“克拉拉小姐。”
“嗯？”
少女收起假哭的动作，趴在桌面上看我。
“你本就足够努力和坚强，若你有心，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会成为你的难题，幸福快乐的生活也是你应得的，以后要多保重......还有，你本身足够漂亮，不需要从我这里寻找多余的认同。”
有关容貌的后半句，我本是不想说的，但思考过后，还是决定稍微解释一下。
我只是不希望克拉拉小姐觉得我在否认她而已。
但她刚刚所说的那种夸赞还是算了......
“诶嘿嘿，谢谢导师大人！我可太喜欢你了！”
克拉拉的笑容溢上脸庞，嘻嘻傻笑着。
我也被她的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怕只是一句不负责任的玩笑话，但我相信任何一个男士都无法完全忽视这句话原本的含义。
还是不要回话了，就当她结束话题了吧......
“伊悠。”
身边又响起米娅的声音。
“怎么了？”
“我也......嗯，没什么。”
我大概能猜到米娅小姐想说什么。
但假如真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就不能当做玩笑看待了。
那大概是足以让现场陷入混乱的会话内容......
说起来。
我总是自顾自地猜测米娅小姐对我的感情，并因此付出多余的精力。
理性告诉我，直接跟她本人确认一下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但唯独这点，我承认自己缺乏勇气......
和人生过客般的克拉拉小姐不同，我可是答应了米娅要与她共同生活的。
万一是我自作多情了，往后我们两人间的气氛大概会有点尴尬吧。
......
“米娅小姐，您应该也喜欢导师大人吧？”
克拉拉似是看出了点什么，突然抛出一句话。
我稍稍侧头，和她对上眼神。
人畜无害的俏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
好吧。
托她的福，这下我不得不去面对刚刚思考的问题了......
“......”
身旁的米娅下意识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低头。
“我非常感谢伊悠，要是没有他，我肯定已经死了，而且他对我非常好......”
“不是啦~，米娅小姐，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
“——先别说这些了。克拉拉小姐，你的术式改好了吗？”
要是再不阻止，米娅就算没有那个意思也要被诱导过去了。
“导师大人，先让我问完嘛......”
“如果没有术式方面的问题就请回房休息吧，明天应该就能到内围区了。”
“呜呜呜我错了，我马上学习，请不要赶我走~！”
希望这次生硬的话题转移不会让米娅察觉出什么......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找了个待解决的研究课题，试图以此抛开杂念。
不巧的是，今天我有点不在状态。
以往这种情况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过，若是我孤身一人，或许会随便找本感兴趣的闲书看看。
现在就不太合适了......
随手收起没有任何进度的草稿，我漫无目的地翻阅起以前的笔记。
房间里只能听见沙沙的落笔声。
......
如果说外围区城墙是圈养牲畜的栅栏，那内围区的就是囚禁奴隶的监牢。
身处城墙下，我抬头看向这望不到尽头的石壁。
分几次跳上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这堵墙分隔着托斯卡罗广袤的两个区域，不管我的动作有多快，应该都会被身后外围区的人发现......
“就是那扇门。”
克拉拉放低音量。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向一道紧锁的城门。
与初入托斯卡罗的实木城门不同，那扇门是铁制的，和高大的城墙相比显得十分矮小。
怎么说呢，一看就不是能让人随意进出的地方。
“呵，外围区的门那么大，怎么内围区的这么寒酸。”
阿德里安把手贴在墙上，却是摸了一手灰，嫌弃地蹭掉。
克拉拉做出噤声的手势。
“那是内围区为数不多的侧门，平常只有一两个骑士在看守......”
“——那好啊。从这里进去能省不少打点钱吧，伊悠小哥也更难被查出身份了。”
“阿德里安先生，您在说话前能不能动动脑子......”
克拉拉瞥了青年一眼。
“既然叫侧门，当然是不对外开放的。难道您还想敲个门，说一句‘打扰了各位’，然后就像路过的壁虎一样悠然走过去吗？”
“啧，你难不成还想硬闯啊？”
“哎呀，笨！”
克拉拉嘟起脸颊，决定不再跟这位青年交流下去。
“导师大人，内围区的看守力度比外围区强很多。我们这些身份敏感的人如果想进去，要用一些更保险的方法......我最常用的就是偷偷撬开这个就餐时间无人看守的侧门，再及时把门锁装回去，谁都不会知道内围区多了人的。”
“嗯，谢谢”
我对克拉拉点头。
“嘿嘿，撬锁和规避术式这种小事应该难不倒导师大人，我就不多说了......对了，进入内围区一定不能被认出身份，不然肯定会被满城通缉。唔......还有，就是要记得伪造内围区的徽记。形状和外围区的不一样，我画给你看......”
少女像是在嘱咐即将出远门的家人一般，不停说着关切的话语。
她随手拿出纸笔，用城墙作垫板描画起来。术式就这样在纤细的手指下缓缓成型。
“内围区的徽记长得倒是很正常。”
我一边看着，一边做出评价。
“导师大人也觉得外围区的徽记比较奇怪吧，其中说不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用途呢......”
“......你应该不至于刻上那种可疑的东西吧？”
虽然我知道克拉拉很聪明，但还是忍不住想确认一下。
“导师大人是在担心我吗~？嘿嘿，放心吧，我都要离开托斯卡罗了，不会做这些多余的事的。”
“嗯。”
......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风沙吹到城墙上，仿佛是察觉到了旅人们即将离别的情绪，发出声调起伏的轻响。
“......小哥，我说个事儿。”
阿德里安轻咳一声，重新开起话头。
“怎么了？”
“小哥你们的难处我也明白，我也很看不惯教廷那些家伙的......但是，其实吧......呃......”
青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但我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确实。你只是普通人，不需要和我承担一样的风险。”
分别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来临，却又合情合理。
若是了解这位先生的为人，便不难明白他在顾虑什么。
——他不想让我们觉得他是在撇清关系。
现在有这种质朴想法的家伙，也算比较少见了......
“你就用正常的方式进入内围区吧。若是你因为我被通缉，我反而会过意不去。”
“小哥你可千万别误会！我阿德里安欠你一条命，可不是因为怕死才说要走的......”
“好了，我都明白......进了内围区不用特地找我，若能再相遇，请我吃顿饭就是了。”
从黑袋里掏出一瓶药剂，我把它塞到阿德里安手里。
“魔法卷轴你用不了，这玩意儿能在关键时候救你一命......这可不是什么扔出去会爆炸的东西，是让你内服外用的，大部分伤病都能救回来。”
“呜......呜呜，小哥......”
阿德里安看着手里的药瓶，竟擦起了眼泪。
“喂，阿德里安先生，你是进内围区，导师大人也是进内围区，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吗？要背井离乡的我才是该哭的那个吧。”
克拉拉嫌弃地看了眼止不住泪水的瘦高男人，停顿片刻，又把目光放到了米娅身上。
“米娅小姐，导师大人就托付给你了！别忘了我偷偷教你的那些事哦。”
“嗯。谢谢你。”
米娅也露出微笑。
没等我细问其中猫腻，克拉拉小姐马上用下一句话噎住了我的嘴。
“导师大人，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您。”
“......那得看运气了。”
“嘿嘿，一定会再见的，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克拉拉朝我们用力挥了挥手，便不再迟疑地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再见！导师大人、米娅小姐！顺便还有阿德里安先生，你们都保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