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在文字中的时间过得很快。
虽然体感上只有二十分钟，但拿出怀表，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待在图书馆整整一个小时了。
现在是下午一时三刻。
我和米娅正坐在相邻的两堆书本上，两人面前是一沓更高的“书桌”，以及放在上面的正在阅读的部分。
至于我们为何特意靠这么近，想必不用我多说。
除了米娅提出的大概没有第二种可能......
谁叫她总是能给出让我难以反驳的理由呢，比如这次的是：如果相隔太远，每次问问题都要频繁走动，即使面对面坐着也需要频繁转动书本的朝向。
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吧。
就是感觉我的行为模式好像被米娅吃透了。
......
“伊悠，这段是什么意思？我勉强看得懂单词，但还是不太理解。”
“嗯......这段主要是概括自然魔力的性质，虽然我使用的大部分魔法都是基于自身，但偶尔也会构建利用自然魔力的术式。比如常见的监控术式，采用第28号分型的第3个变种，就能利用一定比例的自然魔力，从而减少魔力消耗。合理利用自然魔力还能构建出更高效的大型术式体系，比如一些城防魔法，说起自然魔力的特点......抱歉，好像说得有点多了，这些东西你暂时用不上，了解一下就行。”
“哦，哦......”
少女表情有些呆呆的，一愣一愣的样子相当可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算一个好老师。
由于天赋的原因，我初学魔法的时候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哪怕是高深一些的内容，研究起来也无需太多时间。
抱歉。我没有炫耀的意思，作为一名绅士，我会随时保持谦虚。
但我很难用自己学习的方式教导其他魔法初学者也是事实。
克拉拉算是个例外吧，因为她的魔法天赋也不低。
......
“......米娅，差不多该休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一番思量后，我觉得还是循序渐进最重要。
尤其像魔法这种晦涩难记又杂乱的学科，速成是及其困难的，除了少部分天赋异禀者，绝大部分人都得靠时间的积累来精进。
而说起时间，自我旅行的半年来......不，自我学习魔法以来就不知道“节省”多少了。
直到最近生活节奏慢下来，我才发觉自己原来真的不缺时间。
既然如此，我就不把这坏习惯也传授给米娅了吧......
“可是，今天不多看一会儿，就没机会了吧？”
“需要的书带走就行，那位神父大人不会在意的。”
从黑袋里拿出自制的书签，我帮米娅记录阅读进度，在她点头同意后才把那本《魔法通解》收了起来。
“那等晚上再继续看吧。”
“嗯。”
我轻声回答，对少女伸出手，希望能帮她从坐姿的状态站起来。
哪知这个动作竟引得她脸颊一阵羞红。
慌乱之中她碰倒了身下不算牢固的书堆，身体摇晃了几下，要不是及时接过了我的手，恐怕会摔得不轻。
“唔......对不起。”
“......”
怎么回事？米娅小姐，你不是能十分寻常地主动牵我的手吗？为什么每次轮到我主动时你的反应这么大？
况且我是出于礼貌才这么做的，应该不算是很奇怪的举动吧......
“没受伤吧？”
“嗯。还好有你拉着......伊悠正在看的书不收起来吗？”
“不用了。把这些书放回原处，我们就出去吧。”
“噢。”
我俯下身，收拾起散落一地的书籍。
凑巧的是，我马上就看到了令人在意的东西。
一本理应印着“圣弗卡罗斐斯传记”的硬皮书上，原本的书名消失不见，赫然出现了另一个手写体的名称。
《记最初之国的消亡——庞大帝国的诞生》
“......”
我对图象的记忆非常高效。
为防止遗漏有用的书籍，之前帮米娅造“桌椅”的材料都被我特意记住了书封。如果真有如此奇特的书名，恐怕不会被我归到不感兴趣的一类里。
我默默捡起那本变了名的厚书。
最先感受到的是......不寻常的温度。
不同于其他冰冷的纸制品，这本书传递出了别样的温暖。
我马上就意识到了为什么。
这不就是米娅垫在裙子下的......最靠近身体的那本书吗。经过一个小时的亲密接触，会有这个温度一点都不奇怪。
想到这里，我心跳莫名加快。
等等，别慌张。
不过是被女孩子的体温稍微加热了一下而已，虽然位置奇特了点，但隔着至少两层衣物，不是多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非要说的话，我和米娅都坐过同一把椅子，甚至睡着同一张床......
不对，这不是重点。
......
“伊悠？”
“！”
米娅不知何时蹲在了我面前，直勾勾看着我。
“你找到有用的书了吗？......记最初之国的......消亡？”
她读出书封上的文字。
“嗯。是隐藏了内容的魔法书。”
故作镇定这种事我已经十分熟练了。
“诶~，什么样的魔法书？也要遮着一只眼睛看吗？”
“......还不太清楚。”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
是被加热到体温的时候才会显现出真实内容吧......
这么想着，我翻开书的第一页。
......
致后来者——您正在阅读本书的真正内容。能看到此段文字，说明您至少与此书密切接触了一段时间，或者刚好把它放在生了火的壁炉旁。不论如何，我相信对圣弗卡罗斐斯感兴趣者都是追求真理的贤明之人，不会因为教廷不合理的政策就把此书销毁，我说的对吗？
那么，只要您继续阅读，就将得知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历史。本书收录了公历1000年左右至今的部分史实（如果公历这个概念已被遗忘，请按光明历元年为公历7647年进行换算）。倘若您对此不感兴趣，也恳请您当作没见过本书，把它放回原处，或者好好保管它。
......
“伊悠，这本书要加热了才能看，对吗？”
“嗯。”
“好厉害，为什么你会想到去加热它？”
“......我没有那么做。”
米娅小姐，我以为这件事可以心照不宣了，没想到你居然没有意识到吗？
加热它的人其实是你......
“诶？”
“你刚好把它坐在身下，托你的福，我才能发现它。谢谢。”
“这样啊......可是是伊悠帮我搭的座位，不是我的功劳啦，你夸奖得太过了。”
“......那我们各占一半功劳吧。”
“嗯。”
进行完有些奇怪的对话后，我继续往下阅读。
......
众所周知（至少在我这个年代是这样），不同于存在上千年的圣教本身，教廷是大灾变之后才出现的，历史短的可怜。但由于上位者的无耻作为，我无法保证在若干岁月后，您所在的时代是否还能这么认为。
目前所允许的历史记录中，有关人类的诞生、上等种族的诞生、灾变的成因、圣人的事迹等等，基本都是胡编乱造（没错，就连圣弗卡罗斐斯也只是以某位农夫为原型的虚构人物，虽然这不妨碍我喜欢他的故事）。如果追求真理的您对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感兴趣，本书应该能给您一些答案。
另外，为避免频繁加热此书造成的不便，建议您在阅读时保持一只手在书面上。
最后，象征性地，愿您得到光明神的祝福（如果她真实存在的话）。
——不愿透露姓名的笔者
......
我对于这份无意间的收获还算满意。
正如书中所说，只要是教廷的管辖范围，有关灾变前的历史记录大多都被销毁了。寻常人能看到的，只有一堆用来增加光明神可信度的神话故事。
书名提到的大帝国，应该是指旧贵族诞生的国度。
最初只是个共和制的小国，直到某位长老铲除异己进行夺权，才有了第一代君主。那之后，帝国不断侵略扩张，在长达几千年的兴衰中屹立不倒。不幸的是百年前灾变降临，才使其归于沉寂。
这是我与祖父在为数不多的闲聊中得知的。
不过现在看来，帝国倒也不完全是灭亡了，百年后的今天，旧贵族正以一种不知是否该称为人类的姿态，再次争夺这片大陆的掌控权。而我也很难判断他们与教廷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以及，同样在书名里的“最初之国”。
以我的理解，能配得上这个称呼的，只会是那个人类战胜上等种族后成立的第一个国家。
有趣。
不过还是等以后慢慢了解吧，这本书太厚了。
感谢那位不知名的作者让我有了学习历史的机会，尽管我对圣弗卡罗斐斯并不感兴趣。
......
花了些时间收拾完堆得到处都是的书籍，我和米娅带着黑袋里多出两本书，安然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
身后传来门扉关闭的声响。
守门的骑士一言不发，完全不理睬我们，也没有做出类似搜身的举动。免去了我很多麻烦......
难道这也是那位神父大人交代的吗？
“米娅，你有兴趣再看一看教堂吗？”
“诶？”
从前的我很少在意旅途中的风景，因此不希望米娅落下和我一样的遗憾。
尤其不久前她刚刚进入过教堂。
若是没看到除了地板以外的景色，想必对心情会有些影响吧。
“不、不用了，刚刚已经看过了......”
“真的吗？”
“唔......可是神父说过，不要再去找他......”
“我们可以用魔法隐去身形，偷偷看一眼就离开......如果你愿意的话。”
少女脸色微红地思考了一会儿。
“......我，我愿意！我肯定不会再发出声音了。”
“嗯。”
米娅小姐，虽然是我的问法导致的，但你回应的方式可以不用那么正式......
不过她的优点之一便是比我来得坦率。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我被这么问，如果没有类似“东西落在教堂了”这种更重要的理由，肯定会拒绝到底吧......
我构建出许久没使用的隐形术式。
下一刻，我和米娅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直至与环境融为一体。
这并不算多么方便的魔法。不仅发动时间长，需要慢慢变色，一旦隐身者开始移动，还会在空气中产生涟漪般的波动感，移动速度越快，隐蔽效果就越差。
但这已经是目前公认最好的隐身方式了。
某些早期的术式，甚至要求施术者完全不能移动，呼吸重了点都会露出破绽，完全没有利用的价值......
“哇，真的看不到你了。”
耳边传来少女的嗓音。
“可以了。麻烦牵好我的手，以及尽量不要做太大的动作。”
“唔......那我这样吧。”
空气中一阵轻微的涟漪后，上半身各处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在我即将达到羞耻感极限的时候，才有了一侧手臂被束缚的感觉。
虽然视觉上看不到，但她应该是摸索了一阵，最后抱住了我的手臂。
而且锁得很紧。
肩膀上软软弹弹的部位大概是脸颊吧......嗯，一定是脸颊，米娅的身高我还是了解的......
“这样就不会不小心分开了。”
少女的声音变得很近，让我耳朵一阵发麻。
调整好心态后，我们迈出步子。
原本这应该只是段普通的行程，但由于我们几乎看不见彼此的动作，让这次行走变成了对默契的考验。
米娅似乎倾向于走快一点，而我则放慢步伐，不希望米娅跟得太累。
当我们意识到两边步伐不一致时，又会刻意去模仿对方的速度。
结果就是，走得有些磕磕绊绊的。
我刚想出声提醒，不远处就有几名修女走来，让我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可能是为了更好地感受我的动作，米娅越贴越近，不仅把我挤到了路边，还好几次踩到了我的脚。
虽然不怎么痛就是了......
好在我们经常牵手走路，一段时间后还是回归了熟悉的步调......
“——对不起。”
到了教堂侧门，米娅在我耳边轻声道歉。
“......小事，不要在意。”
我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慰，又担心触碰到其他部位，只能作罢......
随后，我们往半开的侧门内看去。
眼前依旧是十分瑰丽的装潢，与此同时，却也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其中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是不久前和我们分开的神父大人。另一位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着装更加威严显贵，和寻常神职人员有很大不同。
“老师，我已说过许多次，为何您还是如此固执......”
通过教堂的回声，隐约能听到两人在交谈。
“咳咳......曼弗雷德(Manfred)，我已经解释过，教廷的所作所为背离了圣教的初衷，我实在无法苟同......”
“哼。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当初是您教导我，要谨记光明神的教诲，甘心为圣教奉献一切，为何现在的您变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正如传言所说的，您被恶魔诱惑了，要我亲自送您上火刑台吗？”
“曼弗雷德，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神父脱掉自己的帽子，再次对光明神塑像祈祷。
“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成为了位高权重的大司祭，而我已经不是那个能把你使唤来使唤去的约瑟夫叔叔了......曼弗雷德，或许你没有察觉，现在的你已经陷入了某种偏执与疯狂，在教廷的暗示下任其摆布而听不进他人劝言。我言已至此，要如何处置我，还是请您这位司祭大人自行判断吧。”
“老师......”
男人躬身颤抖，看向神父的背影，脸上突然爬满了泪水，然而他的表情却在愤怒与悲伤中来回转换，十分怪异。
“啊！为什么？！为什么您这样的魔法天才也会受恶魔蛊惑！要是您能为教廷奉献自己，肯定不会只是在偏僻的修道院担任神父一职，而是应该在皇城，在主教大人身边！为教廷铲除世上所有的异教徒、恶魔、死灵术士、女巫、叛乱者......不，不对，您已经不是老师了，你是恶魔！你是......”
“曼弗雷德......”
神父转过身，担忧地看向对方。
而名为曼弗雷德的男人却不知何时恢复了平静，挺立身板，吐出冰冷的话语。
“真是令人遗憾......老师，火刑的事我会尽快安排，并帮您保留神父的职称，算是对您曾给予我悉心教导的感谢。”
“......也好。”
......
“米娅，我们走吧。”
我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急转直下。
不仅是因为重回教堂让米娅看到了不愉快的桥段，更是因为我见不得善良之人落得悲惨的结局。
可惜好人本就少有好报。
就算我冲进去杀掉那个大司祭......
罢了，想想就好。
我并不清楚大司祭的实力，但能爬上那么高位置的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辈，哪怕能战胜他，也会在周围造成骚动。
更何况，我甚至无法保证，那位被称为魔法天才的神父大人是否会站在我这边。
要是一时冲动,平静的生活可就一去不复返了。
......
离开教堂，我解除隐身魔法，继续和米娅往中心区方向前进。
“抱歉，米娅，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教堂而已。”
“我没关系的......那个神父大人，他会被火刑吗？”
“或许吧。”
“噢......”
空气又陷入了沉寂。
阳光照在脸上，贡献出少得可怜的温度。
教堂塔顶传来低沉的钟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