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我如实回答。
店员打着哈欠，往餐厅的壁炉里添置柴火。
阿德里安扭头看向跳动的火苗，被火光染红了消瘦的面颊。
“是吗......小哥你那么博学，也有不知道的事啊。还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蠢了，不想说？”
“并不是。相反，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从你嘴里听到的最值得思考的问题......我在你眼里是那么傲慢的人吗？”
“哈哈，怎么会呢。”
青年对我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小瓶价格不菲的烈酒，犹豫片刻后又放了回去。
“......小哥，我真羡慕你们。有一身本领，对事情也看得开。不像我这个窝囊废，把亲人害死，还从故乡逃了大老远来投靠自以为很熟的酒友，结果人家一瓶酒就把我打发了......”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他道了一声歉后又不再说话了。
我稍作停顿，转过身看他。
“来点曲奇吗？”
“什么？”
“曲奇。点心。”
“......好。”
青年走过来，从我们桌上拿了块曲奇。
当他准备回到自己座位时，我还是忍不住叫住他。
“阿德里安。我不是没想过活着的意义，也曾经有......强迫自己别去思考这个问题才能木然活下去的时光。所以我没办法为你解答，也不会用虚伪的言语安慰你，那些话连安慰我自己都做不到。”
“......”
他没有回话。
“曲奇好吃吗？”
“啊......”
阿德里安被突然的询问愣了一下，下意识咬了口手上的点心。
“好吃......上次吃到这么甜的东西，还是米娅小姐做的那锅浓汤。”
“我就是靠这个才活到今天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呃......不明白。你很爱吃曲奇？”
“......”
米娅也呆愣愣地看着，显然她和阿德里安一样，都没听懂我过于晦涩的暗示。
看来随便几句话就能让他人幡然醒悟的桥段还是太理想了。
“好吧......虽然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但假如你对是否要继续活着感到了疑惑，与其做无用的思考，不如尝试寻找让自己活下去的动力。曾经对我而言，那东西是美食与魔法，但现在......”
下意识瞄了眼米娅，我才发觉自己差点说出不得了的事情。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我想表达的是，如果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能让你好受一些......我可以当你那个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也可以。”
少女用轻柔的声音附和，察觉我的视线后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
阿德里安花了几秒钟消化我们的话语，勉强笑了笑.
一番意义不明的肢体动作后，他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张开双臂前来拥抱我。
“谢谢你们.....”
为了不打击他，我强忍住本能没有回避。
然而这一下熊抱却挤压到了我背部的伤口，让我只得把他推开。
“好了。现在你愿意谈谈了吗？我认为与人交心是很有效的放松方法。”
“嗯，我说......”
青年用袖子抹着眼泪，丢人的哭腔让餐厅里为数不多的客人都看向这里。
说实话，那些异样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但某位先生此时正是需要发泄情绪的时候，只能勉为其难忍一忍了。
......
一段时间后，阿德里安平静下来。
他和我们坐到一桌，整个人相较以前似乎沉稳了许多。
“小哥，米娅小姐，谢谢你们，我现在好多了......”
“嗯。”
我一边平淡地回应，一边默默回想自己刚刚说出的那些话。
从前我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缺乏信任，甚至会觉得这样一段友谊对双方而言都是多余的麻烦。
但现在，我真的变了很多。
“小哥。克拉拉小姐还在的时候，你们谈论过大母的事吧......抱歉，其实我知道一点关于祂的消息，只是当时没说出来。”
“无妨。我不觉得这是需要道歉的事。”
“但我担心这消息会连累你们，确定要听吗？”
“......难道听你说几句话，会比和一个死灵术士交友更麻烦吗？”
“哈哈。那我还是不矫情了......”
阿德里安自顾自拿了块曲奇，发觉我的目光后尴尬地想放回去。直到我做出同意的动作，才把曲奇一口塞到嘴里。
“小哥，米娅小姐，不知你们是否听过一个叫瑟莱坦（Serletan）的地方......那是我的故乡。”
“没有。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你给的地图也不够大。”
“......伊悠，我好像知道这个地方，但记不清是在哪听过了。”
米娅突然开口，让我有些意外。
阿德里安的家乡远在大陆西方，连教廷都鞭长莫及。米娅如果知道这个地名，难道她曾经到过那附近吗？
从教堂图书馆获得的史书不知是否有相关记载，看来有空得翻一翻了......
“好，那我介绍一下。瑟莱坦......呃......因为由皇室统治着，所以应该是帝制吧？历史好像还蛮长的......抱歉，我以前净顾着玩了，相关知识学得不好。”
“你直接说重点吧，历史背景就免了。”
“咳......总之我家乡发生过一件怪事。几百年前，有个奇怪的少女来到了瑟莱坦，诅咒了瑟莱坦的皇室。皇室的人从此无法生育、无法老去、也无法死亡......然后就是这群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怪物，在几百年间一直统治着瑟莱坦，把那里从无人问津的小国，发展成了大陆西边最强大的国家。”
“那可真是够奇幻的......难道不是皇室的人为稳固统治胡诌的故事吗？”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却信了三分。
这个故事和教廷编造的神话有很大不同。
一般来说，会有统治者想把“诅咒”加到自己身上吗？如果想塑造不老不死的形象，应该用“祝福”或“神恩”这样的形容才对。
再者，“不老不死”的设定也很容易出现破绽。
以及开头提到的，诅咒皇室的奇怪少女......
“小哥，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皇室很忌讳我们谈论这些，所以至少不会是他们愿意编的故事......我问过一些长辈，他们说是从年龄更大的人那得知的，一些活得久的老人还亲眼确认过几个完全没变过容貌的皇室成员，相当邪乎......”
“那不论真伪，这个故事和你现在的处境有关吗？”
“嗯。说来话长......那时我还是零花钱多到用不完的富家公子，有个惯着我胡来的老爹，和一个努力想把我教好的老妈子。某天我从酒友嘴里听说了皇室的诅咒，脑袋一抽想证明那是假的，就开始瞒着家里人深挖瑟莱坦皇室的秘辛......”
阿德里安苦笑一声。
“没错，仅仅是为了这么一个称不上理由的白痴理由。说起来，那段时间我不再酗酒鬼混，老爸老妈以为我学乖了，结果，我只是想为他们闯个杀身之祸而已......”
“......”
阿德里安似乎陷入了回忆，我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等待着。
餐厅里的客人陆续离开。
店员关上窗户，点起油灯，以此迎接夜晚的到来。
“不好意思......”
青年被关窗声打断沉思，揉了揉眼。
“我收买了几个有资格进出皇宫的侍从，可没多久他们就失联了。当时我还以为有人拿了钱不办事，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被皇室除掉了吧......但我不死心，故技重施又收买了许多人，包括侍卫、厨师、裁缝、园丁等。不断的尝试下，居然真的挖出了一条奇怪的消息。”
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瑟莱坦皇室为破除诅咒，在试图制造伪神，以此控制大母（GREAT MOTHER）的神性】......”
“伪神......”
我陷入思考。
从字面意思理解，伪神便是伪造之神、虚假之神，虽有神的力量，却不是真正的神族。
难道是指可以承受神性的容器吗......
“这是我用收集到的信息推断的。我脑袋不好使，为了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对着那堆线索想得脑浆都要沸腾了......为此贡献最大的是一名端餐的侍女。我用十个金币作酬劳，让她每天进出餐厅时偷听皇室成员的谈话，才有了伪神、大母、诅咒这些关键词。但没多久她也消声觅迹了，随后皇室开始暗杀所有与我有交集的人，只剩我逃了出来......”
“看来瑟莱坦皇室很想保守这个秘密。”
“是的......但我不理解，整个瑟莱坦都是他们说的算，这事就算被知道了又如何？居然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让我逃出来了，〇的......”
阿德里安克制住激动的情绪，重重吐了一口气。
“小哥你懂得多，你觉得可能是什么原因？”
我看向摇曳的灯火，缓缓开口。
“我只能做几个的猜测......最容易想到的，是瑟莱坦皇室暴虐成性。为了一点皇室威严，他们完全不在意做掉的人有几个......但这无法解释皇室为何要选择暗杀你们，所以问题应该更多集中在他们想隐瞒的事情本身。”
停顿了一会儿，确认另外两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才接着解释。
“正统的神族后代都难以继承完整的神性，更何况是伪造的容器。想象一下，假如伪神诞生需要大量活人血祭，便会使人心惶惶，对造神计划不利......又或者，伪神降世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比如让某种灾害降临于世之类的......”
说到这里，我突兀地顿住。
杂乱的线索在脑海里串联，让我得出了荒谬的结论。
直觉却告诉我，这结论很可能就是事实。
“你想到什么了，小哥？”
“......阿德里安，你确定瑟莱坦皇室是正在制造伪神吗？有没有可能伪神已经被造出来了？”
“啊？不会吧，小哥，我在瑟莱坦生活了二十几年......”
他话说一半，也思索起来。
“对啊......我下意识觉得伪神还没诞生，整理信息时忽略了时态......伪神......大母......可恶！我就不该相信我这破脑子，几句话都记不住......”
“没关系。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但要再确认几件事情。”
察觉到开始有人被这边的谈话吸引，我构建隔音术式，防止泄露接下来的内容。
“阿德里安，你听过‘邪龙’吗？”
“邪龙？龙族吗？”
青年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听过吗......那‘悲伤的梦魇’呢？”
“呃......也不知道。”
“下一个问题，瑟莱坦皇室的人，是不是都有金色的头发和翠绿色的眼睛？”
“欸？小哥，这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像没跟你说过......”
“......伊悠，是那本童话。”
米娅也联想到了什么。
我对她点点头，再次看向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你口中那不老不死的瑟莱坦皇室早就把伪神造出来了，而且时间不偏不倚，就在一百年前。”
“小哥，为什么你能知道这个——哈？！你是说......”
青年起身大喊，而后连忙捂嘴观察四周。
得知我使用了隔音术式后，他才松了口气坐下，压低嗓音。
“小哥，你的意思是......瑟莱坦造伪神把大灾变造出来了？”
“只是一个推测罢了，但应该有几分把握。”
“天哪......”
阿德里安瘫坐到靠背上，却马上再次绷起身体。
“——不对啊，小哥。伪神已经诞生，为什么皇室还没去除诅咒？难道他们造神失败了？还是伪神本来就没那个能力？”
“若诅咒皇室的存在涉及神祇的力量，找另一个神确实是比较容易成功的做法。但百年前具体发生过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可能是造神失败，也可能是伪神诞生后不受控制......顺便问一句，瑟莱坦皇室真的很希望破除诅咒吗？不老不死的状态很多人求而不得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收集的很多信息都能证明这点，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有个园丁在裁花叶时听到了皇宫里发出的哭喊声，像是‘该死的诅咒，我何时才能解脱’这样的......”
他稍微模仿了一下转述的语气，痛苦没听出来，反倒有点滑稽。
“明白了.....你当时收买过多少人？”
“少说七八十吧？都是有机会进入皇宫的杂役。”
“看来你不仅零花钱多到用不完，生活也很清闲啊。真羡慕。”
“哈，小哥你就别挖苦我了。我也是被迫旅行后，才知道当年被那些狐朋狗友骗得多惨......还有，小哥你在开玩笑的时候就不能变一变表情吗？看着怪瘆人的。”
“我尽力。”
......
而后的一段时间里，阿德里安和我没有再讨论那些苦大仇深的话题。
说到底，无论瑟莱坦的真相如何，都与当下的生活无关。我不是侦探，也不是研究历史的学者，更不是知道了大灾变的始作俑者就会去打击报复或四处宣扬的闲人。
倒不如说某种意义上我还得谢谢他们，正因为大灾变降临，死灵术这项古老的魔法才终于有了进步的空间......
开玩笑的。
我还不至于感谢那些让世界经受了如此苦难的人。
唯一让我比较顾虑的，是旁边这位米娅小姐的身份。
奇怪的少女、伪神、大母、邪龙、悲伤的梦魇......这些名词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它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会不会就是米娅本身......
好麻烦，还是不想了。
......
“......唉！我刚出瑟莱坦的时候还是搭乘马车，后来没跑几天车夫就不干了，加再多钱都坚持要回去。没办法，我只能一个人拖着行李慢慢挪。好不容易到了有人烟的城市，没安顿几天异化者又来城里打仗，行李没了大半不说，差点还丢了命......〇的，没想到一转眼都过去半年了。”
不知是因为我们相互开了玩笑，还是阿德里安有了倾诉的对象，现在他看起来轻松许多，恢复了往日话痨的状态。
我一直在寻找回房休息的时机。
但这位滔滔不绝的先生却总能引出新的话题，让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接茬。
虽然还没感到厌烦，但我确实有些累了。
难道他没注意到店员已经打烊完毕，满脸不悦地等我们这桌走人了吗......
“......半年吗？倒是和我启程的时间差不多。”
“哈哈，那咱真是有缘。但小哥你肯定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像我，是因为被追杀才狼狈逃出来的。”
“......”
我陷入沉默。
平心而论，我旅行的目的为了更好的生活不假，但也绝对不只有那么光鲜亮丽的理由......
我是不是也该与他人倾诉一下呢......
算了.....
长时间的坐姿让伤口有些难受。
我掏出怀表，故意看了看时间，以此暗示阿德里安该歇了。
他却完全没在意我的小动作，依旧说个不停。
“可能是天气原因吧，我老家的酒确实没这里酿的好喝......但我已经打算戒了。小哥你说的没错，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贵，又只能让人短暂忘记烦恼，酒醒过后那些难题一样不会解决......我已经不算富有的人了，是时候定居下来找份工作，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再结个婚啥的。但又担心自己什么都不会，没人能看得上我......欸，不对。我还有个心愿没完成，得先和小哥你到中心区看看夜景。虽然会花掉很多钱，但完成这件事，我也能安心过日子了。”
“是嘛，挺好。”
“哈哈，小哥你也这么觉得吧。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要不是遇到你们，我感觉自己都想找根绳子......呃，算了算了，以后得多请你们吃几顿饭，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
“那个......”
米娅突然抓紧时机弱弱开口。
阿德里安的耳朵还算灵，竟是听到了。
“米娅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吗？”
“对不起，其实......我有点累了，伊悠他......今天也做了很多事情。可以明天再继续吗？”
少女的语句磕磕绊绊，声音也很小，但能听出她在很努力表达意愿。
好孩子！
我不禁在心中赞叹。
米娅小姐可比面前这位青年细心多了，估计是看懂了我的暗示，希望我能尽快休息。
一时间我产生了想把她揽到怀里的冲动。
当然我是不会真的那样做的......
“啊！原来都这个点了，小哥你怎么不提醒我？咱快回房休息吧。”
“嗯......想谈话以后有的是时间。”
从椅子上缓缓站起，米娅却马上凑过来搀扶住我。
阿德里安似乎很想打趣这一幕，但可能被我打怕了，只是扭头偷笑几下。
说实话，他这个的反应反而让我有些不爽。
但主动解释自己的伤情又不是我的性格，反倒显得我好像很在意他笑我一样......
不对。我不用米娅搀扶的，我可以自己走。
可如果突然提出让米娅放开，不仅会坏了她的好意，还会看起来像是欲盖弥彰......
话说米娅小姐做这样的动作已经不用迟疑了吗？好歹征询一下我的同意吧......虽然我大概率无法拒绝。
......
微妙的气氛中，我们三人从旅店餐厅来到走廊，上了楼梯。
步行的速度比平常慢了许多，但直到我们分开，阿德里安都只是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晚安，小哥，米娅小姐。祝你们有个好梦。”
“晚安......”
我在内围区狠狠打了一架，被通缉是在所难免的。虽然没有暴露面容，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躲到什么时候......
到时候如果阿德里安太过迟钝，我就抽空告诉他吧......
“伊悠，我能洗个澡吗？”
进入房间后，米娅扶我坐到床上，轻声询问。
“当然。不过现在找旅店买水有点晚，先用黑袋里的水吧。”
“嗯，麻烦你了。我想洗一洗再上床。”
哪怕是内围区的旅店，也并无配备澡堂之类的地方。
米娅小姐帮我清理伤口时流了汗，有可能是担心同床时会被我闻到味道。
其实我完全不在意就是了......
咳，不对。
也可能她只是觉得身上黏黏的不舒服......我可不能做那些不礼貌的幻想。
从黑袋中拿出少女的衣物和洗浴用品，我提出帮她热一下水，再次被谢绝。
于是我准备出门等候。
米娅却在这时拉住我的衣袖。
她把视线扭向一旁，语调变得有些奇怪。
“伊悠你伤还没好，还是不要到处走了。我，我洗一下，马上就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