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撼动了灯火，把阴影扭曲成不安定的形状。
我快速回忆之前的种种细节。
为什么？
大灾变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为什么还有人会犯这种错误？
不对......
是异化者......
“抱歉，米娅。吓到你了吗？”
“没关系......异化现象跑进到旅馆了吗？”
“嗯。”
在房间四处走动，我仔细检查其中是否被人动过手脚。
结论却是，这里很安全。
难道是我想错了？
异化者没有夜袭到这里，只是宾馆的人有所疏忽？
不，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比我被食物噎死的可能性还低......
“伊悠，你刚刚出去了一会儿，没事吧？”
米娅穿好鞋跑到我身边。
“别担心。不在异化环境中逗留，是没那么容易被异化的。而且魔力充沛的魔法师对异化的耐受力更强。”
“嗯，没事就好......”
我启用房间钥匙上的追踪术式，以查看阿德里安的情况。
心顿时凉了半截。
阿德里安的钥匙早已不在宾馆，而是跑到了室外......
要去找他吗？
不行。
我的魔力已经消耗许多，自己都无法确定能在夜里坚持多久。况且但凡足够理智的人，都不应该为了他人让自己陷入险境。
我不是甘愿牺牲自己的英雄，我所做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确保自己足够安全。
乐观点，或许状况还没我想的那么糟糕。阿德里安只是丢下钥匙到了别处，并没有把自己暴露在异化现象中......
行吧。我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
以身犯险，找到的却只是一具尸体，那才是最糟糕的......
......
“伊悠？”
米娅看向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金钥匙，似乎猜到了什么。
“米娅......你觉得我应该去找阿德里安吗？”
懦弱的我把这个难题抛给对方。
少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如果要去找他，伊悠就得出去是吗？”
“嗯。”
“我......不希望阿德里安先生有事，也不希望伊悠受伤。如果你一定要出去，能带上我吗？”
“不行，那很危险。”
“对不起，伊悠......我很任性，一定会跟着你的......”
那小小的手掌虽然细嫩，却有一股坚定的力量。
“我讨厌疼痛，也害怕死去。如果伊悠选择待在这里，我就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如果你要去找阿德里安，我就缠着你，偷偷跟着你......伊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怎么会呢。”
语塞过后，我淡淡挤出一句回应。
米娅不希望我有心理负担，所以她把不去寻找阿德里安的责任拉到了自己身上，用这种方式劝阻我放弃......
机械座钟发出结构转动的声响，一下一下刺进耳膜。
雨水被金色的窗帘掩盖，看不见原有的色彩。
我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随之消失殆尽。
对不起，阿德里安......
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失去那么多了......
“伊悠，要出去吗？”
少女的嗓音中有着无条件的温柔，就如平日闲聊般予人安心感。
“......不。我们待在这里，明天黎明再去找他......”
听到我的话，米娅绽放出治愈人心的微笑。
她对我展开双臂，缓缓开口：
“那，惩罚我吧......”
......
今天的夜格外漫长。
待到黎明前的最后一刻，我带着米娅撞开房门，冲向那把钥匙的所在地。
走廊上陡然出现惨死的尸骸。
先是一具两具，而后不由分说地充斥视野，密密麻麻，好似红色糕点上洒满的糖霜。
他们大多并非异化而死，而是经历了残忍的屠杀。
夜魇不依不饶地继续侵蚀那些死后的身体，以扭曲怪异的面貌，夺走他们最后的体面......
因佩妮娅......
我紧咬着始作俑者的名字。
这场杀戮刻意在夜晚避开了我的视线，犹如事先准备好的惊喜，只为在早上博得我的欢心。
我又怎会感谢她的示好。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委婉地提醒我：就算我再强，也无法在夜晚行动......
可恶......
跨过如小山般堆放尸体的接待处大厅，冲出早已敞开的大门，等待我的不是黎明破晓的光亮，而是落了一整夜的冰冷雨水。
下一刻，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又瘦又高的青年靠坐在庭院的一棵树旁，呆呆仰望着天空。
雨水打湿了他栗色的头发，皮肤浮现出树的质感，四肢宛如植物的根系分叉蜿蜒，缠绕着一柄金色钥匙，胸口处则长出一捧盛开的蒲公英。
我来到他身边，取出药剂喂给他......
晶莹的药液顺着嘴角流出，青年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但他的眼球已经木质化，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小哥......米娅小姐......是你们吗？”
阿德里安的声音依旧，却有种僵硬的共鸣感，语速也不复以往，如一位迟暮的老人。
“别说话，把药吞下去。”
“......不用......了，我......喝过了.....临走前，你......送我的......”
“......”
我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
米娅也靠过来，悲伤地看着这具不成人形的身体。
“小哥......我一直相信你......会来救我，可惜......夜晚......太漫长。”
“对不起......”
我平淡的声音略微颤抖。
“不要......悲伤。”
青年努力伸起藤蔓般的手臂，将那把金钥匙伸到我们面前。
“我......感觉不到了。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很丑吗？”
“阿德里安先生，你现在很漂亮。你的胸口开出了很多花......”
米娅的声音柔软得听不出悲伤。
“能摘一朵......让我......闻闻吗？”
阿德里安继续开口。
少女在他胸前摘下一朵盛开的蒲公英，放到青年面前，他轻笑了两声，却已做不出那标志性的笑容。
“小哥......我看到.....夜景了......下雨......没有星星......没关系......爸妈来找我了......虽然......是假的。”
“别说了，我会想办法救你......”
阿德里安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但那就如真正的植物般，没有任何温度。
“不行了......我......困了......谢谢你们，能遇到你们......我......”
阿德里安的声音戛然而止。
孑然一身的旅人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灵魂如蒲公英般飘向了远方。
“伊悠......阿德里安先生他......”
“他走了。”
少女牵起我的手，与我分担这份难以言说的情绪。
怒火在胸口一点一点地燃烧。
战争......战争......他〇的战争......
他只想要一个容身之所而已，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很抱歉打扰两位，尊贵的大人和小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昨晚来提醒我们关窗的侍者。
“实在抱歉。因佩妮娅小姐嘱咐过，不可伤害与您有关的人......但我们情报不足，不知您多了个朋友。若非如此，定不会发生此等让您难过之事。”
“......以你们的异化技术，还有办法救活他吗？”
我淡淡询问。
“抱歉，大人。虽然我们很想将功补过，但实在无法起死回生......请节哀。”
“这样啊。”
我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他的体型和常人无异，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脸上戴着拟人的面具，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裸露的皮肤。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大人，我们也是按命令行事，恳请您不要因为情报的失误迁怒我们。因佩妮娅小姐还说，如果您转了心意，随时可以找她，之前承诺的待遇......”
下一秒，巨大的黑色蜈蚣如战车般冲向对方。
只是一刹那，那名异化者就被撞得稀烂，在地面涂抹出一条颜色怪异的血痕。
失误？
从进入宾馆开始我从头到尾都与阿德里安一起行动，直到进入房间才分开，纽特兰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居然跟我说这是失误？
寻常人在异化现象里怎么可能坚持一晚上？阿德里安没被异化者杀死，特意让他留一口气到现在。你跟我说这是失误？！
这分明就是因佩妮娅的诡计！
她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如果不加入纽特兰，下一个死的就是米娅！
好，非常好。
因佩妮娅，我记住你了。
......
雨水打湿衣襟，灭却了心中的热情。
我和米娅就地埋葬起青年的身体。
他身上唯一的遗产，是钱袋里黄灿灿的金币，以及那把金色的钥匙......
我很想把它们一一埋进土里，但又怕这成为他人偷坟掘墓的契机。
于是我收起阿德里安的遗物，也带上了米娅摘下的那朵蒲公英。
就让身后这棵树，当作他的墓碑吧......
“我们去中心区。”
“嗯。”
阳光穿过云层，结束了连绵的阴雨。
人们走上街头，散播中心区派出增援的消息。他们说大司祭已经亲自去中央皇城求援，从今天起内围区将不再危险。
欢笑声、舞蹈声、赞美声不绝于耳。
圣骑士成群结队出现在街道，接受着人们的鲜花与欢呼，下一刻，就马不停蹄地奔赴战场......
没人在意已经死去的人。
......
“是被通缉的死灵术士！......”
有人留意到了我们这两个矮矮的斗篷人。
在咒骂声中，我不得不抱起米娅，加快脚步。
闻讯而来的圣骑士被我随手打退，只要我想，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的脚步......
“——拦住他们！！”
“顶住！不能让死灵术士进入中心区！......”
“啊啊啊！你不要过来！......”
“光明神，求求你，救救深陷苦难之人......”
......
时间再次来到傍晚。
强硬地闯入中心区的城门，我带着米娅跳上某座教堂的塔楼，静静等待夜晚降临。
咚——
近距离听到的钟声格外洪亮。
中心区灯火通明，身穿华贵服饰的人们协同伴侣和奴仆，惬意地行走在街道上。仿佛不只是夜晚，就连战争也无法撼动他们的笑容。
繁星在夜空中闪烁，是我人生中初次见到的光景。
星星......原来是白色的......
我拿出阿德里安的蒲公英。
因异化而诞生的花朵在一天内迅速生长，不知何时已变为洁白的绒球，被晚风吹散，带向远方。
“......米娅，我们继续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嗯。”
无家可归的人再次踏上旅途。
少女依偎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以及那杆光秃秃的蒲公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