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如昨日明朗，满是层层叠叠的云。
一大早，窗外就格外喧嚣。
我和米娅也因此提早醒来，在轻微的困乏中默默进行起洗漱等工作。
今天我们就会离开这片辖区，去往皇城更深处。在那之前，则会先去与莫妮卡一家道别......
“伊悠，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外面的人很多呢。”
米娅轻揉着睡眼，看向旅馆窗外的街道。
我也一起往楼下观察。
谈论声融合成嘈杂的噪音。
人们大部分是前往同一个方向，他们表情轻松，又或是在兴奋地交谈，似乎即将看到某场值得称道的娱乐活动。
我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
昨晚在莫妮卡家，我们并没有等到她父母归来。
时间逼近深夜，我本想出门寻找，却被懂事的莫妮卡拒绝了。
——爸爸妈妈偶尔也会晚一点回家，不是什么大事，我会在家乖乖等他们。
小姑娘这么说着，就礼貌地将我们送出了家门。
莫妮卡本人都如此表示，我和米娅也不好意思坚持，就回旅馆休息了。
......
“米娅。我们先去莫妮卡的家。”
“嗯。”
少女能听出我平静语调里的不安。
徒步行走有些慢，我直接抱起米娅冲上街道，留下过往行人惊异的目光。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那间熟悉的小屋。
简陋的木门大开，屋内为数不多的家具全被打翻。里头有一名衣衫老旧的佝偻男人，却显然不是莫妮卡一家人中的任何一个......
“......你们来晚了，值钱的东西早被拿光咯。这些破绳子我不想要，你们看得上就带走吧。”
他背着一个大口袋，在房间里一边捡着相对值钱的东西，一边将一堆绳结扔到地上。
砰！
我瞬间构建弹力术式，将他撞到墙上。
男人突然遭受冲击，倒地呻吟，口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说。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用冰冷的声音询问。
“哎哟，我的腿......大人，别打！......我就是来捡漏的......”
拾荒者倒在地上，两手胆怯地护在身前。
“别废话。”
“是，是......这家人里出了女巫，昨天深夜就被抓走了，现在正在广场上行刑......”
不等他说完，我已带着米娅从屋顶快速移动，往广场方向前进。
一路上尽是闻讯而来的居民，发耳边传来刺耳的说笑。
当我们到达广场时，事情却已接近尾声......
鼻尖弥漫着焚烧殆尽的气息。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中央，有一台显眼的处刑架，以及钉于其上的，全身焦黑、看不出人形的女性尸体。
是莫妮卡的母亲。
而在处刑架前方，躺着一名胸口被贯穿的结实男人，手上攥着一把铁铲。男人身上趴着一位小女孩，似乎是在啜泣着。
几乎是在我们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传教士构建出魔法，将锐利的光矢插入小女孩的脖颈。
她也走了，甚至没有发出悲鸣。
......
“欸......真惨啊。男的被杀就算了，为什么小孩子都不放过。”
“都是他们自作自受。那男人为了包庇女巫，妄想攻击传教士，自己找死......”
“说得对！光明神在上，那女孩虽罪不至死，但也对传教士大人不敬，肯定和她妈妈一样是个女巫......”
“这么小就当女巫了？真是不学好......”
“.....劳驾，哪位大人讲讲发生了什么？我来晚了。”
“看到那个被烧死的人了吗？她是女巫，试图用香料做成的魔药卖钱还债，被债主发现后告发给了传教士......”
“听我说，其实不是这样......是这家人得罪了有钱人家的儿子，被特意诬陷成女巫的......”
“不对，我听说是这家人雇魔法师把债主的儿子打了......”
“债都还不清怎么有钱雇魔法师......”
“还有说吗？肯定是用身体......”
“光明神在上，那么名贵的香料，一般人怎么舍得买？那女人就是蛊惑人心的女巫！”
......
谣言如利刃刺入胸膛。
我抱着米娅，站在广场旁的某处房顶，听着下方的行人议论纷纷。
冬日的风带走人的温度，却吹不灭好事之人的热情。
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的哀悼。
“......诸位心向光明的信徒，庆贺吧！女巫的灵魂已被圣火净化，只要我等保有对光明神大人的虔诚，一切阴影与苦难终将消逝......”
传教士神披整洁的长袍，借助魔法，将声音传遍广场。
他将一本福音书放在胸前，神情肃穆地祷告，身后的背景是那处刑架和三具惨死的尸骸。
围观者纷纷给予掌声和欢呼，对光明神发出赞美。
而在群众的前方，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名身上扎满绷带的少年，满脸戾气地坐在椅子上，被家仆伺候着。而他身边，坐着一名衣装同样华贵、却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得意洋洋，好似在炫耀着什么。
“伊悠......”
米娅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抚摸着手腕上的三条绳结手链。
“我们走吧。”
“嗯......”
尸体与余烬被简单处理，广场上的人群很快散了。
迟来的好事者露出遗憾的神色，到处拦截走出广场的人群，试图了解一星半点的真相......
我与米娅返回地面，缓缓离开。
街边的摊贩卖力吆喝，都想趁人群聚集的机会赚一笔。其中不乏与莫妮卡同龄的小孩，身穿单薄的衣物，贩卖着便宜的商品。
......
“父亲，这样杀死他们也太简单了吧？他们还欠着债呢。”
“不就是少收一份利息嘛，你还指望那些穷鬼能还清？他们让人把你打成这样，不亲眼看他们死，我不放心。”
“可是......”
“行了，我的好儿子雷纳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长大了，我明天就帮你买一个听话又漂亮的姑娘，不要再去找那些便宜货色了，容易得病，明白吗？”
“好！还是父亲最心疼我......”
父子二人坐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愉快地交谈。
轰——
在他们拐过街角，无人注意的瞬间，街道上传来突兀的巨响。
行人闻声而来，只看到一辆支离破碎的马车、殷红的血水、受惊的马匹，和一名倒在地上不知所措的车夫。
......
“哎，听说了吗？有辆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砸烂了。”
“真惨啊，血都流到街头了......”
“听说车夫和马都没事，就车里的人死了。”
“那还用说，肯定是他们得罪了魔法师。”
“不对，我猜是是女巫的同伙在复仇。”
“快走，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天上又飘起细雪。
我和米娅牵着手，继续往皇城内部走去。
刚入皇城时的兴奋和喜悦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
因佩妮娅的某句话再次回荡脑海。
......想救下每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绝对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管不好自己。
要是不去帮助莫妮卡，就算她被那些混账小鬼侮辱了，起码也还活着......要是我不留下那些食材，不做那些多余的事，莫妮卡的母亲也不会为了还债贩卖香料，而被有心之人诬陷为女巫......
如今我帮她们报了仇，又如何呢？
人已经死了。
我的一时冲动换不来她们一家人的回归，甚至于，这本身也是一种无谓的杀生。称不上正当，更称不上正义。
罢了。看开点吧。
旅行的大半年来，我遇到这样的事还少吗？还不如多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不要被这些悲天悯人的观点污染心情......
“......伊悠。别难过了。”
沉默的行进中，米娅突然挡到我身前，给了我一个拥抱。
她抬起头，几枚雪花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没事，米娅。我很好。”
“唔......你撒谎......”
少女看着我的脸，语气轻柔地说出事实。
“......”
我撇开视线，一时语塞。
“我看得出来，伊悠明明就很难过......但是，没关系。无论你有什么话想说，我都会听的。只要能让你开心，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过往的行人虽多，但只顾着去某处看热闹，反而没人注意到我们。
“抱歉。”
我伸手回应米娅的拥抱，在她耳边平静诉说着。
“米娅......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没有哦。你什么都没做错......”
米娅收紧双臂，想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
“可是我害了她们。”
“复杂的事我不懂，但我能肯定，不是你的错......我是说真的......所以不要伤心了，好吗？”
“......谢谢。”
我由衷地道谢。
米娅的安慰十分简单朴素，却比我用任何理由劝自己都要来得有效。
我好像又可以回到正常的心态了。
“伊悠，要我亲亲你吗？”
“......为什么？”
“因为那样好像会让你开心一点。”
“还是不用了......”
“噢。”
“米娅，放开吧，有人在看这里。”
“没关系。我想一直抱到你不难过为止。”
少女把脸埋进我的胸口，有些任性的可爱模样让人不忍拒绝。
周围开始传来行人的偷笑声，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观察起这对白痴情侣般的存在。
难熬的目光扎遍全身上下，让我恨不得现在就抱起米娅起飞......
“谢谢，米娅......真的足够了，我已经不难过了。”
“你又骗人。”
“呃......”
“我知道的。伊悠和我一样，不喜欢麻烦别人......但现在我觉得，其实可以不用那样......”
“米娅......可是......”
“这是我有点任性的请求，我们以后互相麻烦对方，好吗？伊悠。”
“好......呃......可是我，我要喘不上气了......”
“唔？”
直到这时，米娅才疑惑地再次抬起头。
她全力的拥抱抑制住了我的呼吸，让我脸色憋得潮红，甚至刚好掩盖住了因羞耻导致的红润。
“呜！对不起！”
少女赶紧松手。
冰冷的空气猛地钻进肺部，让我不禁弯腰咳嗽起来。
“没事吧？伊悠......呜，都怪我......”
她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地看向我。
“不要在意，只是有点缺氧......”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我感觉自己刚从冥界走了一遭......
米娅小姐，你的力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幻想过自己的千百种死法，唯独没想到自己会差点死在少女的怀抱中。她要是再用力一分，我的肋骨可能就要折了。
但托她的福，我现在确实没心思难过了......
“伊悠......好点了吗？”
米娅抚摸着我的背部，抹着眼泪。
“嗯。抱歉，让你担心了。”
“呜呜......太好了。”
我也没想到少女有一天会因为差点杀了我而落泪。
“不是你的错，米娅......下次控制点力道就行。”
“好，我肯定不会再这样了......”
互相帮对方扫掉身上的积雪，我们再次牵起手。
耳边隐约传来行人对我们的祝福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