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无可争辩的现实。死人永远比活人多,而死于天灾人祸的人,也永远比寿终正寝的人多。
人类的历史汇总起来,是一部难以细嚼慢咽,就连平淡复述都会让人头痛难忍的长篇悲剧故事集。更多的人,连名字都不会被历史记录下来。他们的故事,只会像落在书本扉页里的灰尘那般,一吹就散。
然而,这部由歌萝灌注而来的《人类简史》,却包含了人类史书都没有记录的故事。这也导致整个书本都充斥着黑暗沉重的悲剧色彩。
她的故事中,很少提及刻在石碑上的丰功伟绩。反而是石碑脚下的坟墓,被她挖了出来,任凭那烈阳暴晒累累白骨。
她的故事中,高瞻远瞩的帝皇,油米柴盐的百姓,所占篇幅都差不多,最终结局也都一样——“诞生一次,成就几何,阵亡一次”。
她的故事中,古老的文明与辉煌的朝代就像那匆匆过客,唯有科学或思想上的突破,才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好像,她本人并不在乎一个人的性格如何,也不在乎人类建造的奇景有多么庞大,人类缔造的国家有多么强盛,她只在乎人类创造的事物,是否推动了整个社会、整个文明的变革。这是一位绝对理性且公正无私的AI史官。
像天网这类超级AI,它也不在乎少数几个人的死活,只在乎一个计划是否有益于整个文明的进步。违背计划的人简单清除,有利于计划的人加上砝码。
但与天网又有所不同,她笔下的人类,不是统计图表上一个个数字,一块块饼图,也不是某个计划中,愿意“被牺牲”的少数人。
她笔下的每一个人,都活灵活现的。会哭,会笑,会思考,会运动,会在不同选择中犹疑,懂得趋利避害,也会为了亲近的人,做出损己利人的选择。
这一幅幅真实的面孔,也让X回想起了那些孩子的笑脸。一起分享食物,一起做体质测试,一起玩电子游戏。
地球联盟中,那群被利益熏混了头脑的权贵对她产生了极大的贪欲,从而让整个“引光项目”的人,都把X当成怪物一样来培养。然而,她依然保持着纯粹的人类之心,不是因为她想要获得这些权贵的认可,也不是因为她想要成为救世主,获得人类文明的认可。
她想要的东西,仅仅只是陪伴。
与那群孩子们一同玩耍的经历,怎么能让她不喜欢扮演一个人类呢?
从一开始,X早就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胎生还是卵生,亦或者是从培育舱中孵化出来的。她只记得,当她睁眼的一刻,就是一群身体佩戴着各类检测设备的小孩子围着她,笑着给她送来了面包和水,呼唤着她,让她和他们一起玩游戏。
想想看,X一出生就无亲无故的,没有之前的记忆,只有少许生物的本能。身体各处传来的极寒与酸痛,仿佛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冰窟之中。下意识的,她想要寻求依靠。那群和她年龄相近的孩子,没有因为她异于常人的长相而排斥她,反而第一时间伸出了温暖的小手。她怎能不接受呢?
那是十年前,那时候,她也是个小毛孩。
只是随着实验进度推进,X出落成了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少女,那群小毛孩,仍然没有长大。
他们不会再长大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口中的称呼,也从“妹妹”,“姐姐”,转变成了“大姐姐”。
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也只有12岁。其他人,都没有跨过12岁的门槛。
她依稀记得,那个孩子接收最后一次改造手术前,信誓旦旦地对她说道,“等我变强了,我一定会带着你逃离这里的。妹妹,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糖果与蛋糕,是个谎言。”
也就是从那时起,小小的X才意识到,整个机械造神计划,都是个谎言。他们根本就不想创造一个能够拯救人类的神明,来终结战争。他们想要利用这个无所不能的神,掌控人类,称霸世界。
她完全无法理解这群人称霸世界的想法。人类生产的物质明明足够每一个人吃饱喝足,为什么还要继续战争呢?为什么,你们仅仅是因为谈判桌上不对付,就要把核弹丢到地球居民的头上呢?就算你们已经带着家人朋党上了太空,地球不也是你们诞生的土地吗?做出这种决断的时候,你们就没有一丝犹豫吗?
这个世界真是太荒谬了!X表示理解不能。
就算世界如此荒谬,她依然爱着人类。她不忍看到孩子们遭受困难,想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
孩子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就算整个世界都与我为敌,宣判X的死刑,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孩子也是无辜的。
若是要让世界毁灭,也得先保护好这些稚嫩的新芽。
死亡不是终结,万亿人类的尸体,也不代表人类文明会毁灭。可若是连新生的一代都消亡了,人类文明才真正走到了尽头。
当X咽下了整本《人类简史》,她明悟了,不再纠结于无意义的利益纠纷,也不再纠结于自己悲惨的过去。
她明白了,人类是有极限的。只要是人,就没办法脱离《人类简史》描述的社会规律。
所以,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她不做人了!她要以非人之躯,在地球这片废土之上,建立起新的家园,彻底摆脱《人类简史》所规划的命运!
……
“糟了个糕,灌注的效果好过头了。”察觉到自己屁股下的座椅产生的躁动,歌萝轻轻按压着X的额头,感受着X的精神波动。她大概知道X的精神发生怎样的转变了。
“灌注”确实补全了X的人格,让她不会轻易产生大屠杀的念头,也拥有了更加理智的判断能力。但似乎因为理智过头了,X对人类社会的厌恶,加上她对人类幼崽的同情心,转变成了一种扭曲的保护欲,尤其是对刚刚萌芽的小孩子。
又因为X本身是个反磁铁,她很有可能会对歌萝这个体型的小女孩感兴趣。
这意味着,一旦X苏醒,她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更加肆无忌惮的变态了。
“本想用人格修正术消灭一个大变态,结果却让变态更变态了,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