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罗向后转头，便瞥见了长发之下的一抹猩红。仿佛凝视着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弗朗明望着自己儿子的眼神甚是不善。感受到了比黄昏意志更大的恶意，亚罗有些害怕地抖起了肩膀，却惊觉，自己竟无力动弹。
似乎是五脏六腑中的神经全部被抽走，面对一脸坏笑的弗朗明，亚罗根本就没法操控自己的身体，魔力也完全阻塞，连呼吸都被迫切到了手动挡。
说实话，这不是他第一次从弗朗明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名为绝对恶意的感情。那是一种源自死亡世界的亡灵综合体，对世间一切生者的恶意。并非为了某种目的而行恶，而是如同生老病死那般自然规律一般，为了践行天理而行恶。
此时的弗朗明，竟然是有了一丝收割世间生命的死亡使者的气质。
小时候的亚罗，也曾对暗夜神与弗朗明有过盲目的崇拜。
他曾怀着激动的心情，聆听父亲讲述他所信奉的古神的教义，从小便对故事中暗夜神创造的奇迹有所憧憬，更是对父亲描述的暗夜圣地向往不已。长大之后，才发觉，弗朗明信仰的古神，根本就不是那位创造暗精灵一族的暗夜神。
他曾欣喜若狂地与其他被暗夜神教选中的使者们，前往隐藏在亚空间中暗精灵的古域，参加朝圣，路上都有可靠的弗朗明陪同。
当初，他们在暗夜的掩护下登上飘向彼岸（穿梭亚空间）的渡灵船。带着斗笠的骷髅舵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们，脑袋冒着幽火的死灵水手自顾自地在甲板上谈论着旧世界的往事。
还有伟大的引路人弗朗明，以生者的身份，融入死者之中，泰然自若，口口生花，俨然是把亡灵们当作了自己的老友。
更是随手施展出惊天动地的光系魔法，为暗夜神的使者们在苍白雾境中指点出一条明亮的航线。有这般强者护航，亚罗自是不担心航线出了偏差。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幻冒险的故事开头。但是随着渡灵船远去，距离艾尔拉越来越远，亚罗的热情开始逐渐褪去，理智逐渐占据了上风。
当朝圣的队伍抵达了目的地，他心怀疑虑地望向了黑夜中破碎的群星，却是更加狐疑，怎么想都觉得，这诡异的地方与暗夜神的圣地毫无关联。荒废的土地，也没有丝毫的人工雕琢痕迹，纯然是一片亡灵的乐园。
只当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路时，他忽然注意到，他的朝圣同伴们推开他继续向前，缓缓步入那片黑色汪洋中，直到海水没过了头顶，也没支个声。
全程，他们的眼神都空洞得如同砧板上牲畜，肉体更是在没入海水的过程中，渐渐透明化，直到跟幽灵没什么两样。
他们怎么回事？这一个个的，赶着去投胎吗？
连渡灵船上的那群亡灵，也跟失了智一般，紧跟在队伍的末尾，步入了海洋之中。
当年，刚刚成年的亚罗，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群潜力无穷的暗精灵天才们，会跟失了智一般，跳海自杀。朝圣的目的不应该是接受暗夜神的指引，在求学求道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吗？
走在最后面的，是穿着一身道袍，手执柳条，衣袂飘飘，宛若仙神在世的弗朗明。
他在亚罗旁轻轻飘过，似乎脚浮在空中，又似乎半没在水中。他身上的长袍随着海面上的阴风起伏飘动，却没有被波动的海浪浸湿分毫。
也就是在那一刻，弗朗明从他身边经过的一刻，亚罗第一次从敬仰了数十年的老爸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恶意。一种名为程序恶，为了贯彻规则而必定执行的恶道。
在感到胸口一阵揪心的疼痛后，他忽然意识到，老爸的职责或许并非暗夜议会宣传的那样，是引导有天赋的年轻人，接受暗夜神教诲，精进技艺的引路人。他的真实身份，是将暗精灵的好苗子引入深渊的送葬者。
不论是为了稳固暗夜议会的权利，亦或者有其他的目的，亚罗对弗朗明的敬仰，对暗夜神的崇拜，在那一刻碎得荡然无存。
亚罗不想从弗朗明口中听到任何解释，他想尽量远离这个充满诡异气场的人影。
然而，他无论朝哪个方向逃跑，却始终在弗朗明身边徘徊，跟遇到鬼打墙一样。
“为了我们的生，他们必须死。”他只是那样淡漠地述说着自己的动机，分毫没有在意，方才亲自将一群好苗子埋入土中的残酷事实。“我们的世界太过脆弱了，脆弱到，哪怕只是一根老鼠的毫毛落在水面，都会令物质与灵能的天平瞬间倾覆，而后令与晶核藕断丝连的世界崩塌。”
“弗朗明……”亚罗望向眼神空洞的父亲，感到自己有些喘不了气。
他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但是弗朗明不经意间散发的那股上位者气场，那令人神魂颤栗的掌握生死的权能，也令亚罗瞬间扼杀了所有逃跑的念头。他知晓，若是轻易逃跑，只会沦得和那些被大海吞没的天才们一个下场。弗朗明不杀死他，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
“亚罗，”他低语着，“凡事皆有代价。你所熟悉的世界，并非依赖我们所看到的现实维系。你也见识到了亚空间、异空间这类存在，更应该理解，所谓的现实，是由更多层面的时空支撑起来的高塔。失去了地基的空中楼阁，还何以称为现实？为了维系这个脆弱不堪的现实，为何不能做出一些小小的牺牲呢？
或许，你的现实，只是他人眼中的梦幻。你所崇拜的暗夜神，也可能只是他人笔下的一个虚构人物。几分墨水的真实分量，甚至不比被一巴掌印在墙上的蚊虫血渍。
为什么他们会死，而你又会活着？这是我的选择吗？还是执笔之人的恶意？很多时候，我们看似拥有了自由的意志，无拘的人生，也只是为了遵循既定的命运。想要逃避命运的恶咒，获得真正的自由，路还远着呢。”
“弗朗明，你想表述什么？”
“没什么特别深刻的道理。我只是希望你遇到麻烦时，别想太多，别为难自己。当个通晓古今的先知，累死累活的，还不如当个活在当下的蠢蛋。
学着以一个平常心，接受所有的不平常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