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做完动员以后,就轮到陛下做发射前最后的致辞。我斜着眼看过去,他颤颤巍巍地从座椅上起身,尽力凭着自己的力量蹒跚走到话筒前,又拿手去扶正歪了的王冠。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根本是抖得无法控制,再迅速收回,放任那王冠滑稽地歪掉。台下的民众看得模棱两可,可从我这侧面的视角来看可是一清二楚,尽显出末代皇帝的丑态。
短短几年间,陛下就已经从威武的英姿衰老成此般模样,也许是深知大势已去,身体也向敌人妥协了。台上的贵族和大臣们放肆地低声议论,陛下却毫无察觉,一阵骚动过后,音响里传出陛下的玉音:
“子民们。北方匪贼犯我国土八年有余,烧杀抢掠无数、残害平民无辜,窃夺我们的技术、掳掠我们的资源。想念王朝子民,多少战死边疆、多少流离失所、多少亲族分散,令朕痛心疾首。山河破碎、国难当头,实乃危急存亡之秋也……”
我对陛下的演讲毫无兴趣。他是天生的演说家,蛊惑人心是一把好手,与其坐观大局指挥作战,还不如舞文弄墨更合他的性子。当初他大举北上入侵亚际时有多傲慢,如今怨天尤人反咬一口就有多狼狈,完全是自作自受,单苦了王朝的百姓。讲到动情之处,台下便传来小声的抽泣,有人掩面,有人低头。反观列位大臣贵族,在台上的交头接耳,在台下的更是互相寒暄、四处流窜,把动员当成了社交的宴会。
“……柯林院士的离去是王朝无法挽回的损失。他领导下的皇家科学院,为王朝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此登月之计划,亦是他留取世间的遗作。寻取月上先古之科技,必将震慑四海之蛮夷,重振王朝之雄风!……”
老师自尽还不过两月,科学院已经完全乱成了一盘散沙。越是这种时候,那些结党营私、发国难财的鼠辈,都从见不得光的角落里窜出来了。早在出事前的几个月,同门之中就已经人心不稳,除去叛逃到亚际的,以及深知高处不胜寒、激流勇退的,剩下的几人,也在老师过世后作鸟兽散、各找出路了。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我和总工程师施劳德两人,即使想再重塑学派遗风,也根本是力不从心了。
老师是最纯粹的学者。即使在如今战火纷飞、奸佞当道的年代,他仍然遵循初心,做最有利于人类进步的研究。作为古人类学家,他要解密的所谓“人工智能”的古代技术,在身处20世纪的我们看来简直是天马行空。我们那些任职计算所的同事,还在摆弄些庞大笨重的真空管组,一个单元的计算效率甚至比不过街边倒卖黑货的小贩。要用这种笨家伙造出媲美人类智慧的造物,对我而言完全无法想象。
据说在王朝建立的初期,学者们就已经按照解密的资料造出过小巧精致的智能体,又凭借它们的力量建造了恢弘壮丽的国都。可这一切都在不久后的天灾中毁于一旦,浩劫过后,档案也都尽数丢失,以至于三百年后的我们还在拿一些边角的余料猜测史实。好在借助计算所大规模的计算机器,以及各地先遣队新发现的遗物,我们已经得知昼月上还留有一份人工智能资料的副本,也马上要拼凑出事件的全貌。这样重大的胜利,无疑是水深火热下的救命稻草,令研究组里的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在一个颇为平常的下午,我照常去向老师汇报工作。战火尚未波及国都,早秋的午后显得异常地宁静。我推门进去,老师正坐在转椅上背对着我,目光疲惫地投向落地窗外,思考事情。
“老师。”我叫他。
他没应,转过身来,好像并没有看到我。他的手颤抖地抬起来去摘眼镜,再颤抖着搁在办公桌上。嘴里念叨着:
“不要试图接触……不要试图接触……”
“老师?”我又叫他。
他回过神来,见到我应了一声,又迅速调整神情,作出精神抖擞的模样,仿佛无事发生。
“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他斩钉截铁地答,咳了一声,又干练地调整措辞,“有些新内容难解,正苦恼呢。你资料放这里就回吧,辛苦了。”
我便把文件放他桌上,又叮嘱了些注意休息、身体要紧之类,他满口答应。临走前,我又给他沏了壶新茶,寒暄了几句,就退了出去。
当天傍晚,老师就拿了绳子吊死在了办公室的门框上,没留下一句遗言,所有研究也都付之一炬。我们后来去吊唁慰问师母,她哭得昏天黑地,对于他这毫无征兆的死,我们都毫无准备。一些人抱以同情,但更多人满腔愤怒,唾骂他枉费大家的心血、举国的期待。
老师的死,内阁的大臣和贵族最为高兴。迟迟没有推进的登月计划,这下完全没有了阻碍。曾经的学派还能在决策中划得一席之地,如今树倒猢狲散,陛下完全听凭内阁的摆布了。从前老师最为反对登月,直言把人送上布满风暴的昼月是谋杀行为,现在内阁推举登月人选,第一个瞄准的就是我。美其名曰“柯林院士的亲传弟子”、“古人类学的资深学者”,一心想的就是除掉我这学派的残党。
我正沉溺在苦涩的回忆当中,突然发觉有人拍我的胳膊。侧过身一看,侍从正用手掌指向台上。原来是陛下已经把我介绍完毕,准备开始授爵了。
“向朗宁博士授爵——”
随着台上近卫的高亢吆喝,雷鸣的掌声中,我稳步向台上走去。陛下的演讲台已经撤下,换上了一个小圆墩子来补足他矮小的身材。他努力向我挤出一个残破而老态的微笑,我单膝下跪,低下头,接受这恐怕根本传不下去的爵位。
陛下的佩剑在我右肩膀上一点,左肩膀上一点,就迟迟没了动静。我刚迟疑地微微抬起头,他就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又被小跑上来的近卫搀下去了。这场闹剧最终还是由首辅收尾,他不露声色,沉稳地为我戴上了勋章,引来台下人群高呼,称我为“飞向新时代的英雄”。
我转过身去,军乐队就大张旗鼓地奏起来了,绽放的礼花也飘得到处都是。喧闹声中,我与台上的内阁大臣们一一握手,这些心怀鬼胎的窃国贼露出最真挚的笑容,欢送我的出局。最后握手的,是我的师兄、这次项目的总工程师施劳德。我和他紧紧相拥,对这乱世中唯一能交心而谈的伙伴作最郑重的道别。
“一路保重了,兄弟。”他说。
“你才是,施劳德。我走以后就剩你一人,觉得手下靠不住尽快退啊。现在还多少有些路子。”
他苦笑着点点头,来拍我的肩膀。我发觉有什么东西滑进了我的口袋,定睛一看,他正遮掩着给我塞小纸片。
“这什么?”我低声问他。
“进火箭了,一个人再看。”他趁着人群喧闹,在我耳边小声叮嘱。
我与他再次拥抱,作最后的道别。对于施劳德抓手的项目,我还是放一万个心。发往昼月的无人火箭迭代了十代,还是有着不小的把握。况且在我之前先头发射的还有规格一模一样的一枚空载火箭。即便出了意外,尚且有分离返回的余地。
我搭接驳车前往发射场。喧闹过后,启程的旅途只剩一路的冷清。接近傍晚,窗外的天色渐暗,晚秋的落叶四处凋零,南飞的大雁也早就不见了影子。我坐电梯上了发射塔,才想起来施劳德给我的小纸片,于是又取出来塞在宇航服的衣袋里,等助理们帮我换好衣服,通过风淋间,安坐入驾驶舱内,才得空从衣袋里掏了出来。
我翻开纸片,上面只用铅笔写着五行大字:
“设计有缺陷
内阁强要发射
中途手动脱离
降落北方
同门接洽”
我把纸片再折好,塞回口袋,乏力地瘫靠在皮椅上,闭上了眼睛。这趟旅程的起点,就已经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再度睁眼,从舷窗望向远处的观景台,熙熙攘攘的人群,隐约能看出是在亢奋地高呼。我试图去想象他们的欢呼声、雀跃声,可是发射的倒计时已经在耳畔响起来了。
我把视线投向远方,夕阳正缓缓落下,染红了半边天空。明明是黄昏的暮日,却把人的眼睛刺得生疼,叫我不得不拿手去挡。发动机阵阵轰鸣,带着这赴死的念头,我却怎么也不会料到,这竟是我所能看到的,本世纪最后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