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坠入的不是水，而是一望无际的硫酸海。
登陆舱从浓稠的海洋中缓慢浮起，我打量着周围望不到头的大洋和泛着金光的酸雾，那种重获新生的兴奋感又迅速消失了。无论如何挣扎，死亡仍然是我的终局。即使成功抵达了昼月表面，人工智能残存的痕迹也无从寻起。我想着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把这一令人失望的发现报告回发射中心，叫他们不要再派人来送死，可是通信设备已经在高压中完全报废了。
在半清醒的状态中，我贪婪地消呼吸着仅剩的一点氧气，恒温系统由于系统的瘫痪也逐步失灵，舱室里开始热得像个火炉。面对这坦荡的结局，我反而心如止水，心绪平静下来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约摸有十几分钟，舱内的温度已经高到我几乎要昏迷。就在我马上要不省人事的时刻，脚底忽然传来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声，而且这响声越发增大，叫我瞬间清醒过来了。我立马扒到舷窗上想一探究竟，可是往下看去，除了泛起微波的海面什么也看不到。这响声还在不断增强，连我的内脏都几乎开始振动起来，片刻之后，一个庞然大物从海面鱼贯而出。
它跃起水面有数十米高，并且发出难以名状的啸叫，光滑的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宛如一只机械的鲸鱼。我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它就再度从空中落下，一口把登陆舱给吞了进去。
我被这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撞飞了出去，重重摔在舱室另一侧的墙壁上。鲸鱼继续下潜，过高的加速度把我死死地压在墙壁上，动弹不得。舱室里一片漆黑，我只能从墙壁上传来的响声感受自己的动向。从最开始冲破深海的刺耳水流声，到后来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颗粒撞击外壳的声音——这是硫酸已经在高压下变成细碎的固体颗粒了，到最后直接演变成了在固态硫酸中穿行，仿佛一台马力十足的盾构机。
鲸鱼在地壳中穿行了十几分钟，直到忽然之间万籁俱寂，连一点摩擦的响声都没有了。我本以为即将被恒星化的地核烧成灰烬，可地壳之下完全是空空荡荡的，穿行起来毫无阻力。不过一会儿，我甚至像身处太空之中一般轻微地漂浮起来，这诡异的处境叫我对周遭的环境完全没有了概念。
又行驶过一段时间后，鲸鱼开始逐渐减速并且最终停滞下来。舱门的方向传来机械磨合对接的声音，我便知道这趟大风大浪的旅程抵达终点了。我估摸着，这里多半就是人工智能的基地遗址，又想象着他们该是怎样的奇形怪状，是飞着的、带轱辘的，还是恰如它们的命名般模仿人类的造型，又该如何跟我这样的现代人对话。
我再次穿好宇航服，待完全停稳后，小心翼翼地转动锁柄，再拉开舱门。可引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以至于我的手就那样搭在把手上呆滞了好几秒。这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女，穿着一身干练的女士西装，头发披散下来正到落肩的长度，发尾还俏皮地打着卷儿。见我愣在原地，她立刻热情地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
“你好！我叫言祭，是这一片区的执政长官。旅途劳顿，辛苦了！”
我准是脑子抽筋了。她伸手过来，我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握上去，而是去确认她是不是真人。没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我竟然自顾自地去摆弄她的手，先是搓一搓手掌，又在指肚上捏来捏去，等柔软的触感迟一步传来，方才如梦初醒，一下子就意识到犯了大错。
“哦——”她挑起一边的眉毛，故作深沉地说，“地上的礼节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急忙连连道歉，又放低姿态，“地上来的见识短浅，一路上光怪陆离，这还没回过神来呢。”
我这番话把她逗得笑起来，她冲我摆摆手：“多大点事情。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多见外呢。快先进来吧。”
我于是顺着她的手势迈步出了舱室，迎面而来的是又一条玻璃长廊，仿佛下了飞机的廊桥。透过玻璃地板和墙壁，可以看到长廊下人来人往，造型奇特的车辆和机械穿梭往复，俨然一副忙碌的市井常态。言祭身后站着另一个比她矮些的少女，手提公文包，看上去像是她的秘书。长廊的两侧则是站了几个同行的随从，身板笔挺、严阵以待的架势，反倒叫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真是出乎意料。我本来是接了命令来寻找人工智能的遗迹，没想到地底又是另一番世界，完全是一座繁荣的大都市啊。”
“我们这只是一小个片区，地核里还环绕着几百架这样的聚居舱，中心又是一座主城。”她比划出行星环绕的样子向我解释，“不过你说找人工智能，那一点没错。除了我以外，片区里的大家都是人工智能呢，包括周围的这几位，还有我的助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