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布里斯塔特城城郊，有一个不久前人造的巨大深坑，里面关押着以千计当的俘虏。他们都是被暂时杀过瘾的恶魔和埋伏已久的死灵骑士押到这里，凡是逃跑的或者反抗的，无一例外都被杀死了。
这时，穿着铠甲的罗赛娅领着残存的进入城中的恶魔们走了过来。
“百夫长。”她呼唤道。随后，一个装备精良的死灵骑士立马赶到她面前，下马行礼，听候差遣。
低级死灵·死灵骑士百夫长，死亡系召唤物，三百级，身为低级死灵中佼佼者的它还有着非常人的智谋，但是又同众多低级死灵一样有无语言能力的缺陷。
“等下如果有从坑中跑上来的，都不要杀。”罗赛娅命令道。本可以用灵魂链接下达指令的她偏要用口述，目的就是故意让俘虏们听见。
不出所料，人群很快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讨论“魔鬼”们是不是真要放过他们。
见时机成熟，罗赛娅便传送到俘虏们面前。她身上散发着的不详的气息，令人们冷汗直流，承受能力较弱的孩子们嚎啕大哭，母亲们则拼命地捂住他们的嘴，生怕会惹得眼前的怪物有一丝的不愉快。
“让·洛马，出来。”罗赛娅喊道。无人应答。
“让·洛马要是在三分钟后还没来到我面前，我会把所有人都杀死。”她威胁道。
人群沸腾了，随着一声“他就是让·洛马！”的响起，一个犹如死鱼般的疯子、乞丐在众人的哀求和谩骂中被拉了出来。在世上再无牵挂的他故意趴在地上，无视其他人对他的责骂，只求面前这个可怕的怪物能给自己一死。
“送他上去。”罗赛娅唤来两个恶魔下到坑里，让它们架着洛马离开了。
待到他们不见后，罗赛娅看向此刻既期待又恐惧的俘虏们，抬起右臂，张开手掌，赤橙色的魔法阵浮现。随后，坑中除罗赛娅外的每个人的额头都莫名其妙地烙上了与魔法阵形状相同的烙印。
“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一小时的时间用来逃跑。一旦时间过了，我的手下们就会开始追杀你们。坚持到明早太阳升起的，或者能够逃离布里斯塔特的，便可活命。”说完，她也离开了。
俘虏们都愣住了，但是几秒钟后就陆陆续续往上爬，见这些怪物真的没有攻击他们后，开始拼命地逃命去了。
“这应该不会毁人设吧。”罗赛娅望着四散而逃的人们，小声嘀咕道。接着，她把目光转向让，蹲下身，直截了当地说：“你恨萨维娜·莱克斯修女吗。”
仿佛是开启了某种开关，让猛地一抬头，平视堕天使。他虽然没有回应，但是眼神中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已经给足了罗赛娅想要的答案。
“那就好。”她将一颗暗红色的类似于植物种子的小球体送到让嘴边，“吃下去，只要你能坚持得住，它能给予你一次复仇的机会。”
一只乌鸦飞过，乌黑羽翼之下的，是染红的街道、遍地的尸体和免不了一死的仍保留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求生中的人们……
二
让·洛马怨恨萨维娜·莱克斯，这是毋庸置疑的。
牢狱之灾和家庭破碎，这个可怜人以前有多信任修女，现在就有多恨她。
痛苦至极的让将一切的美好寄托于那虚无缥缈的希望中。让无数次幻想着，要是在那雨天里，修女哪怕是能多发一次善心，给他些钱物，叫他赶紧带上妻女离开，虽然日子还是会很艰苦，可是，难道会落得现在这般下场。
这是极端贫苦的人们的生存观念。因此，不能就以为是自私，至少不可这样单方面看待。倘若只是处在道德的至高点，脱离实际地去“批判”他们，那是一种或伪造或真实的傲慢的上位者姿态。
“仇恨”、“愤怒”、“杀意”……在让体内日积月累而来的负面情感随着那颗恶魔种子被吞下后无限地放大，挤占了他的思想、侵蚀了他的肉体。再过一两分钟，如此适配暴怒恶魔的种子的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怪物……本应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抗拒它？”意识到不对劲的罗赛娅问道。
“我……我不想……”正在承受来自全身上下的剧烈疼痛的让答道。
是啊，他恨修女。可一旦自己冒出想要虐杀萨维娜的想法时，善良的让就总会去拼命去抑制这种可怕的主意。善良的修女，这是他无论何时都无法否定的对萨维娜·莱克斯的评价。人们喜欢她、尊敬她，包括让·洛马。因此，萨维娜哪里会有像他看待豪强地主和贵族教会时的恨意，哪里会有什么罪应致死的罪过。更何况，现在的让也算是清醒了。眼前的怪物怎么可能是在帮他，分明是在羞辱他，更是在玩弄他、修女和其他人。
罗赛娅愣住了，数秒后她才回过神来。
“你这样做就没有意思了，让·洛马”罗赛娅伸出手接触到让的头顶，“得给你洗洗脑了。”
说完，魔法阵出现了。
“不！不可以！”让忍着痛喊道。他想逃，但是那只手就像一颗钉子一样，将他的头牢牢钉在地上，毫无可能。
不出几秒钟的时间，让的目光变得呆滞，四肢也不像刚才那样乱动了，犹如一具死尸般贴在地面。
“起来吧。”他竟真听从了罗赛娅的话，爬了起来。
“拿着它。”堕天使递给他一把路上随手捡的劈柴刀，“去找你的仇人，萨维娜·莱克斯修女，残忍地杀死她……”
失去自我意识的让接过刀，朝着教堂走去。
三
今日的天气变化莫测，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雨水浸湿了尸体、冲刷了血液。湿润的清新空气虽然淡化了先前的屠杀留下的腥味，但是永远无法抹去有关布里斯塔特人民在今日的悲惨的遭遇和记忆。
光着脚的让动作僵硬地走在一片狼藉的大街上。这般行为再配上乞丐式的外观，若不是还尚有点人的气色，大概率会被误认为是死灵法师操控的活尸。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教堂。这里由于罗赛娅的故意无视而显得安然无恙，与城中其他地方的惨状相比，是如此的不正常。
让径直向大门走去。突然，方向改变，朝一旁的水井冲去，把砖砌的井口给撞散架了。
这一时段，让短暂恢复了意识和身体控制权，想要通过此方法提醒萨维娜离开并为她争取些许时间。
不过，很可惜。他什么目标都没有达成，反而受恶魔种子和魔法影响得更深了。
站起来的让来到了大门口，单用一只手将门板推倒，随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刚刚还跪在地上祈祷的被惊吓到的萨维娜一瞬间弹了起来，转过头，看到了被雨淋湿的让。
“请问……您……”尚未认出洛马先生的修女把接下来的话咽在嘴里，面前之人让她很明显地感受到一股敌意。
让猛地一抬头，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展现在萨维娜眼前。
“啊！”修女被吓得叫出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刚刚的失礼，连忙调整姿态。
“洛马先生，您是来……祷告的吧。”她总算认出了让，于是强装镇定地问道。
让没有回答，更确切的说，是现在失去自我意识的他根本无法说话。
气氛变得沉寂，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带来满满的寒意。
“是吗……我明白了”萨维娜将目光从柴刀移向让的双眼，“我很抱歉。虽然天神总是耐心地告诫我们不要自相残杀，但是，如果这种事能使您能够从痛苦和仇恨中解脱的话。那么，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和尊严。”
说完，她双手紧握十字架，默念了一小段经文后闭上眼，勇敢地面对着死亡的降临。
让一步步走向萨维娜，手中的刀经过雨水的冲刷后变得更具光泽、更加锋利。
他走到了修女面前。
“呼呼”……“呼呼”……紧促的呼吸声，它们均来自萨维娜。虽说自己毅然选择了死亡，但是当她真正直面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害怕，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让举起刀……“嚓啦”……柴刀砍进了他的大动脉……他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天神啊！您这是在做什么啊！”听见倒地声响的萨维娜睁开眼，带着哭腔喊道。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施展治疗魔法。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奏效……”让的伤口没有一丝要愈合的迹象，哪怕使用上了自己能使用的最高阶位法术——中阶治疗魔法也无济于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恶魔种子对让的身体进行了一定的改造，使他获得了超越常人的力量的同时受神圣（光）系魔法的克制，并且无效化生命系魔法。
“莱克斯修女……快……夸跑……那些……怪物马……来了。不要……管沃……”让模糊不清地说，用最后的如芝麻般大小地力气推了推萨维娜，催促她赶紧离开。
萨维娜沉默了。她看着血流不止的让，脸色阴沉，像块岩石一样，始终不肯挪动半步。
“对不起，洛马先生。”修女眼闪着泪花，握紧让冰冷、粗糙的大手，态度坚决，“我不能走。”
走，离开这里，怎么可能呢。教堂、神像、祷告……萨维娜生活的全部都在这里。如今，人们正在受苦受难，发誓成为引路人的自己，难道要再次选择逃避？心怀理想的萨维娜不想这样，哪怕她现在迷茫了，她也要留在这，守护住痛苦的人们最后的心灵寄托。
见状，让也不再劝说萨维娜，转而用一种极其敬佩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还有一件事。”萨维娜想了又想，终于是决定要说出来，“请您原谅我，洛马先生。”
让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在停止呼吸、生命终结的前一刻，青紫色的虚弱的脸上，露出了表示肯定的微笑……
尽管天在下着雨，灰蒙蒙的，但是，昏暗的教堂内，修女立足的地方，此时无比的明亮，宛若一颗小太阳般闪耀着。
“十分感谢，让·洛马同胞。”萨维娜流下了心安的泪水。最后时刻，她再次相信了自己选择的道路，以更加自信的姿态重新上路了。
“‘回头是岸，可贵的可怜人啊。’愿您安息，登上天国。撒拉。”萨维娜拔出尸体（未完全改造，不会像恶魔一样溶解。故让的遗体得以保留）上的柴刀，合上他的眼睛摘下自己的十字架挂饰放于摆放在胸前的双手之中，为死者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
“哦……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呀。”堕天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料理完让后事的萨维娜起身看向罗赛娅。
“之前的……”这声音她有些熟悉。
“看来，你还‘记得’呢。”罗赛娅插话道，“再次见面，萨维娜·莱克斯修女。盖耶，堕天使。之所以来到布里斯塔特，是为了找些乐子。额……你怎么……不生气呢？”
“没有什么可愤怒的。”萨维娜很平静地说道，“我平等对待每一个人，所以我宽恕了您，堕天使。”
罗赛娅放声大笑，赞赏道，“好！真不愧是布里斯塔特的修女。进来！”
她朝门外挥了挥手，恶魔们鱼贯而入。
“它们嗜血如命，你害怕吗？”
“是的。”萨维娜坦白道，下一秒又补充说，“但是，我还是会对它们说：‘纵欲的可怜小羔羊，放下一切世俗的留恋之物，虔诚地做弥撒吧。’这将是我的反抗，非暴力的包容与爱的反抗。”
“希望如此。”
罗赛娅说完，众恶魔便在她的命令下向萨维娜发起攻击。
恶魔们撕扯着修女的皮肉，却尽量让她活久些，以便令她忍受更长时间的痛苦。
已经精神恍惚的萨维娜不由得想起一首诗歌，由一位古典文化复兴运动中的特罗曼诗人——里纳尔·塞万所作。由于他以世俗之风反对宗教的高雅和禁欲，因此至今，他的诗作仍被教会认为是异端，严厉禁止信徒阅读。虽然如此，但是偶然得到里纳尔诗集残页的萨维娜还是被里纳尔·塞万的才华深深吸引住了。
诗歌名为《博爱的圣母》，她在心中默念：
“希列努斯城，
吾辈向往之境，
圣母歌利娅生活的地方。
歌利娅啊，
心地善良的姑娘，
把食物给穷人，
留草药给病人，
递衣物给老人，
送金钱给盗贼，
供居所给流民……
好事的老妇人们打趣道：
歌利娅，老实的好孩子，可别把处女送出去咯。
惹得歌利娅红着脸跑回家。
那一日，
神的考验，
处子身的歌利娅产下二子，
左手抱着的是亚德，
右手抱着的是保罗。
哺乳之时，
歌利娅解开上衣，
袒露出一双白雪般的ru f，
费尽心思地怀抱婴儿们，
让他们安心吸食母乳。
鸟儿在歌颂，
神明很欣慰，
歌利娅平等地爱一切，
当之无愧的博爱之圣母。
我匍匐着，
亲吻您的赤脚，
目光从裙摆渐渐上移，
去瞻仰那美丽的面容。
您给予我们平等的爱，
我们赐予您永世的伟大，
我亲爱的圣母歌利娅。”
萨维娜很和善地对待它们，不打不骂不挣扎。
最后，萨维娜·莱克斯修女，布里斯塔特的“活圣母”，因失血过多而死。
坚定但是脆弱啊：她将美好的理想的实现寄希望于虚幻的宗教信仰之上，哪怕是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结局都必然是灭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