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五年前,安塔卢亚半岛北部的山地地区,伊利安村。
此时正当夏季,鲜嫩多汁的牧草沾满了晨露,在风中摇摆,大大方方地展示着自己的玻璃衣裙,闪闪发光;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嫩草和水汽的湿润清新的味道,仍有睡意的人吸上一口,清人肺腑;白云好似在蔚蓝天空上的一叶叶扁舟,缓缓地朝着彼岸闪耀着金光的朝阳驶去;村民、庄稼和牛羊,一派和谐美丽的乡村风光……
二十四岁的牧羊人今天起得很早,穿着两天没洗也没换的粗布衬衣、短裤,光着脚,走出了他的茅屋,脖子上还很随意地挂着一顶草帽。
他边打哈欠边揉眼睛,渐渐睁开双眼。
熟悉的大地、熟悉的草木、熟悉的村落……今天同往常一样,依旧没有牧羊人心中尚未熄灭的梦想期望着的能使其功成名就、家财万贯的幸运事。
一个偏远、落后的乡村里的普通放牧人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妄想呢?或许是因为他年幼时从吟游诗人口中听到的一个传奇故事吧。
那诗人歌颂着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普林。孩童记住了他被赞美的勇气和信念,也记住了他得到的功名和财富。
“我也要出去闯荡。”天真的孩子说道。
老牧羊人起初并不在意,认为那只是年幼的儿子随口说说的。可等到几年后,孩子成年了,竟真要去践行时,他不淡定了。
牧羊人一家可是为当地的地主放羊的,老牧羊人是,儿子是,子子孙孙也得是。出去闯荡?怎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于是老牧羊人把儿子捆在树上,用皮鞭使劲地抽他赤裸的后背和被扒下裤子的光腚。
不过,现实并未完全击碎牧羊人的梦想。
又过了五六年,老牧羊人病死了,牧羊人继承了他的衣钵——给地主放羊。
某一天,牧羊人照常在郊外放牲口,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有一名本地的伯爵到这里打猎,放松心情。
暂时心灰意冷的牧羊人远远地望着伯爵一行人,梦想再一次生根发芽。
“瞧他那一身行头,我替老爷赶上几辈子的牲口也凑不出上面一小片皮料。我生活的、立足的每一寸土地都生长着不平等,可是我不认命啊!凭什么他们衣食无忧、穿金戴银,而我饥肠辘辘、破破烂烂……”
可是,他该怎么去改变现状呢?
以前父亲的那一顿鞭子和现在自己是为地主干活的身份已经使他认识到了一飞冲天是不能单靠个人的力量实现的。于是他开始进行漫长的等待,像普林一样靠着永不衰退的信念,坚信自己会在数年后有发现“新大陆”的一天。
这不应被嘲讽为白日做梦,一个人难道连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都没有?之所以会有这样或类似的追求,是因为形成于这个不平等的社会罢了。同老牧羊人或者牧羊人有相同追求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在社会各方面存在着对身为底层的他们的不公平待遇,但由于当时的不平等阶级社会的经济基础、被压迫劳动者的觉悟程度及相关素养较低和剥削统治阶级的专政统治等因素的影响下,有人选择服从,被剥削着“安稳”地过日子,也有人选择奋进,争夺统治者赏赐的少量富裕生活。因此,至今的穷困劳动者从未获得过平等、自由和富足……
二
下午三四点钟,牧羊人坐在悠闲吃草的羊群旁的裸露岩石上,摆弄着手中的短鞭,十分无聊。
突然,一只像隼一般的鸟急速飞过,浑身是有着青绿色光泽的独特羽毛。它飞入远处的小树林,再不见踪影。
牧羊人在一时间被吸引住了,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特别的飞鸟。飞行时是如此的自由、洒脱,尽情地展现其优美的动作和华丽的外表。
“它进到林子里了。”牧羊人左手摸着下巴,思索道,“也许我该去抓它,送去给老爷……不,不行,那吝啬鬼连工钱都给得扣扣搜搜的,可不会给我什么好处。”下一秒,他灵光一现,“送给伯爵!大人他再过一周左右就到这来打猎了。伯爵一看到那小生物,进献给陛下,那可是连带我一起升天啊。”
抓到鸟,牧羊人的梦想就可以实现。
于是他早早地把羊赶了回去,从家中翻出积灰的捕鸟笼,进入树林。
林子不大,牧羊人却很难搜寻到猎物。
他走在由大大小小的光斑和阴影铺成的小径上,尽管自己又累又饿,但是仍然不肯放弃。牧羊人已经受过了这种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了,他不能轻易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可恶!”牧羊人眼见太阳即将落山,自己依旧一无所获,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闷气,不停用双手拳打树干。
可是,就在他最终被迫定下决心放弃之际,林子中央突如其来的动人的哼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歌声犹如潺潺流水,缓缓注入牧羊人的体内,使他仿佛被置于蓝天之下的一朵白云,身体的每一处都十分惬意地享受着这份空灵的美。
他打了鸡血似的,快步向前,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歌者的真容。
很快,扒下遮盖视线的草丛,牧羊人看到了令他一生难忘的场景:
铺着富有生命力的绿生生地毯的大地上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精致的洁白小脸、翠绿色的眼瞳和及腰长发,穿着由精美绸缎织成的青边白衣和海蓝长裙,踮起可爱的光脚,伴着携有野花花香的微风、围绕在身边快活的飞鸟和蝴蝶,翩翩起舞。
牧羊人看呆了,安安静静、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美人袅娜的舞姿。
“沙啦”,柔弱的草丛支撑不起他的重量,被压垮了,发出响声。
这惊扰到了姑娘,她转过身,与来不及躲藏的牧羊人四目相对。
阳光照在他黝黑的满是汗珠的脸上,或许是因为觉得这样偷窥别人很羞耻,照得他自己的脸通红(姑娘完美无瑕、美若天仙,使这位常与姑娘、村妇调情的青年感到可望不可及。因此,他很确信,自己刚刚的行为是亵渎了她的美貌)。
“完犊子了。”牧羊人想跑,却因为他身为男子的自尊心作祟,选择了留在原地,任由这位美丽的姑娘嘲笑他吧。
看牧羊人那一脸窘态,姑娘先是微微一笑,随后小跑到他面前,毫不在意会弄脏裙子,直接跪在肮脏的地上,用蹩脚的里萨多语问道,“您,在,偷看?”
“嗯……”被盯着的牧羊人尴尬地回复道。
“那,您,喜欢我吗?”
“喜……喜欢!”
牧羊人鼓足了勇气,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姑娘的突然一吻。
“有缘再见!”姑娘站起身,离开了……
牧羊人愣住了,伸出舌头舔着那两片鲜红花瓣般的薄嘴唇余留在上面的香味。这时候,牧羊人确信自己迷恋上了这位姑娘。
三
深夜,牧羊人难以入眠。
无止无休的蝉鸣和夏夜的闷热牵动着他的思绪——犹记得今天下午,美人的一吻,令人回味无穷。
他在板床上翻来覆去,弄得床吱吱响。
“叩叩叩”的叩门声惊扰到了牧羊人。
“谁呀!”他不耐烦地走过去开门,可当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时,埋怨便消失了。
姑娘合十的双手放在腰后,饶有兴致地对牧羊人邀请道:“有没有,兴趣,陪我呢,先生?”
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被兴高采烈的姑娘牵着手,在黑夜中的抹上一层阴郁的墨绿色草地上闲逛。
姑娘很高兴,她终于有了个伙伴来尽情地分享她对弯月、明星和花草树木等事物的不同感官体验;牧羊人很愉快,欣赏着月光点缀下的心爱之人的美丽面容、感受着粗糙大手中如丝绸般顺滑、轻弹的雪白肌肤。
随后,他们来到了今天下午初遇的地方。
这时,姑娘松开了握着牧羊人手的小手,小跑到林子中央。她似乎想对牧羊人说些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您怎么了?”牧羊人见姑娘面色有些难看,赶忙询问道。
“请问……先生,您贵姓……”姑娘忧虑良久,终于决定要迈出那一步。
“克易特斯。安东尼·克易特斯。”
“克易特斯先生,我会向您,展示,一个秘密。您,会害怕吗?”
安东尼摇了摇头,他在内心独白道:“哪怕她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子,我依然爱着她。”
“谢谢”……
姑娘的身体向前倾斜,渐渐地,她的身体生出无数青色小光点,体型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在无数光点的簇拥下,化成一只似隼的青鸟——她的真身,在天空中环绕着牧羊人飞行。
在安东尼惊呆了的目光下,青鸟缓缓地降低飞行高度,再次变化为人形落地。
“我,从西边的,大陆,来的。”姑娘向他诉说着,“我见过,跟你长得很像的人。听他们说过,他们自己的家乡。所以,我来到了,这里。”青鸟深情地看着牧羊人,“并且,爱上了你。”
安东尼用行动回应了姑娘的表白:(先前,他对姑娘的感情是渴望、更是rou y,然后,因为亲眼见其真身,又多了一层恐惧,但最终,由于那包含真情的话语,触动了他被抛弃已久的对真爱真正的追求,使得对其的感情得到了重构,变为了尊敬、真诚、无畏……)他单膝跪地,抬起姑娘的纤手,注视着青鸟,等待着同意的回应。
“谢谢你,安东尼。”姑娘微笑着答应了,将自己的手送至他嘴边。
夏日的夜,燥热难耐,可不断吹来的凉风平复了烦躁的内心。月光下,树林中,相爱的两人传达着对彼此的爱。遥远的星河随之转动,与沙沙作响,歌颂美好爱情的树木、跳着祝福舞的花草、鸟兽和昆虫构成了美丽的暖心背景板。
整夜,浴火焚身,两头饥渴的、期待已久的小野兽互相撕咬,没完没了地亲热。
真心相爱的爱情真美好啊……是真的吗?
只有安东尼自己知道,领导着他意志的一直是对财富、权力的欲望。
因此,当他看着躺在怀里淋上清晨阳光、尚在熟睡中的心爱之人时,内心十分纠结。
究竟……要不要放手,背叛呢……
四
一周后,牧羊人走进了地主的家里,伯爵在那里等他。
“请坐。”
仆人为安东尼倒上红茶后,伯爵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打开,里面用红色棉绒垫着一件东西——青鸟的羽毛。
“信你一次。我的人会在你说的树林里埋伏它。”伯爵指着牧羊人,“去引它出来。事成后,你会享受到你以前无法拥有的财富和地位。”
安东尼奉命离开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内心不安。
牧羊人到底应该怎样看待青鸟呢?他明明视她为珍贵的爱人,决心将自己的余生都毫无保留地献给她;又视它为达成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工具,无耻地背叛它、侵犯它。
“生活得靠自己去争取、去改变。我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太平庸了、太磨灭人格了。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不变得冷血是不可能成功的。我要向上,实现跃升,怎能不踩着尸骨。”安东尼被用一种毒害千万劳动者的思想蒙蔽了自己。
……
回到家后,他领着青鸟又来到了树林里。
穿林而过的风变得冷飕飕的,挡住阳光的树木展露出阴郁的一面,花草不知怎么地变得萎靡,鸟儿不再快活地仰头歌唱,土地忍不住流泪,脚踏着的全是潮湿的泥土。
青鸟在途中突然停下,低着头,不吭声。
“怎么了。”安东尼强压着心虚的内心,问道。
“安东尼……”姑娘抬起头,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你,没有,背叛,我,对吧?”
“紧急情况!”
牧羊人撒腿就跑,狠心留下被背叛、被侵犯、孤独的她在原地放声大哭。
抓捕行动是失败的,谁也没想到看着文文弱弱的青鸟其实是拥有超凡战斗力的魔物。在受了轻伤、打伤数人后,它逃离了这伤心之地。
“蠢货!”赔本的伯爵把怒气全部发泄在牧羊人身上,“别让我再看到你,小野狗!”
安东尼捂着脸上血红的鞭印,驼着背,失魂落魄地走了。
之后,由于此事,地主便不再让牧羊人放羊了,并且为讨伯爵欢心,又把他赶走了。
无人知晓被迫离开伊利安村的安东尼·克易特斯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
现在,安塔卢亚半岛北部,距伊利安村一百公里的卡鲁山山脚。
过着野人般生活的、年近古稀的安东尼向奥列金讲述了这件事,不足之处在于:他没有讲清楚事情的全貌,并且刻意弯曲了它。
“所以,你找到了这个……残忍杀害村民的怪物了?”奥列金问。
“是的。”安东尼伸出瘦削、衰老的右手指,指着面前的高山,“它就藏在这里,听说是从未离开过。”前牧羊人转动着浑浊的眼珠,露出不齐全、发黄的牙齿,狡猾地向奥列金邀请道,“勇士,您是否愿意与我一同抓捕这害人的怪物?”
安东尼无法抛弃欲望、无法承认失败,因而变得疯狂。他发疯般地想要证明自己,获取财富和地位。这便是他寻找青鸟多年的原因。
奥列金举起盛有麦芽酒的酒杯。
“祝胜利”双方碰杯,表示合作。
他答应了。不过,是暂时的。
因为奥列金通过观察安东尼的微表情和分析讲述的事件中的漏洞,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我得先找着它。调查出真相。”
想法不同的二人一齐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