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营地中的安东尼正在煮一锅野兔汤。水蒸气随风飘向远方——伊利安村。虽然，由于被树木遮挡了视线，但是前牧羊人仍旧可在脑中想象出村子的模样（尽管这是四十五年前的样子）。不过，这并未引起他的思念，反倒是令他咬牙切齿。
“等着瞧吧，那些曾经侮辱过我的高高在上的蠢猪。”安东尼忘不掉从前的耻辱，他发誓要在自己发达后，回乡为那群人：在他们的额头上烙上自己的名字，用更加残忍的手段回敬他们。
这时，奥列金回来了……他转过头瞟了一眼……
“哐当”。铁锅中的热汤泼在地上，白白浪费了。
“你……”安东尼抓起一旁的匕首，既愤怒又恐惧地看着二人。
二
篝火中干燥的木柴被烧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子到处乱跑；残存的昏黄的光线穿过层层乔木的阻拦，照在众人的脸上；寒气突然袭来，紧裹住一切，氛围变得寂静、萧条却火药味十足。
安东尼握着刀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他对青鸟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他坚持视青鸟为自己的“猎物”，不择手段地去猎取它，以使他能够发达；另一方面，他又残存又对青鸟的同情与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因此，当青鸟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功利心与道德观之间激烈地相互碰撞，致使他犹豫、心虚。
“你在干什么！”安东尼有些歇斯底里，“这样带它过来，疯了吗！”
说完，他用一种包装出来的颇为凶狠的目光看向青鸟，以掩盖自己目前的窘境。
姑娘被安东尼吓到了，向后退了几步。不过，她并未因此而逃生，她有自己的坚持（她想弄明白安东尼·克易特斯究竟对她自己还有没有感情），不达目的，青鸟决不罢休。
“我认为，大家可以坦诚地谈谈那件事。”奥列金回应道，“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的。我只是想知晓真相，不会犯错误，并且为真正的受害者鸣不平。”
安东尼没有放下匕首。尽管他知道奥列金没有在针对自己，但是他仍旧感到十分无语。
真相，了解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安东尼不能理解奥列金的行为逻辑。有对自己的切实的利益不去争取，却去考虑它合不合道德和正义！多么幼稚的想法……
他总算是对奥列金有所了解了。之前，他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奥列金的举止非凡，似乎不是与他有类似处境、类似身份的人，而现在，他证实了：奥列金·伊里夫，他或许从小就有良好的成长环境和生活，接受过优良的精英式的教育，并且与众不同。
仇视，却并非只是因为安东尼嫉妒奥列金的优越生活，其中还有足够令人多多思考的其他原因。
“用不着谈下去。我承认，我骗了你。”他坦白道，“它没有杀过任何人，只有出于自卫打伤过几个想抓它的人。我对你撒谎，也是为了借你的力去抓捕它。”
“您……就这么开门见山地承认了？”这有点出乎奥列金的意料。
“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吗。”安东尼对着奥列金晃了晃刀，“该说的我已经说了。现在，快让开，别妨碍我。”他的语气中带有威胁……和愤怒。
“不……安东尼……你……为什么……”青鸟带着哭腔喊道。
“多嘴，贱物！”安东尼骂道，“要不是当初你逃走了，我会沦落到如此境地！现在，我好不容易又有一次机会……”他突然开始抽泣，“你……就不……就不能成全我吗……”
“我……”青鸟有些动容了。是啊，就算安东尼不再爱她了，可她依旧爱着安东尼，这是无论青鸟哭泣多少次、受伤多少次，都绝不动摇的。如果，能为了爱人，牺牲自己，或许同样能使青鸟自己心满意足……
可是，这真的正确吗？姑娘的心里有了另一种想法。太可怕了，安东尼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竟疯狂到要靠吸食他人的血肉、剥夺他人的生命来取得。他仇恨不平等，是恨自己不是既得利益者、不是剥削者，所以也想通过掠夺的方式来获取荣华富贵。这……还是青鸟爱的人吗……还值得她去爱你吗……
“请千万不要听克易特斯先生的，小姐。”见青鸟迷茫了，奥列金赶忙提醒道，并且走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伊里夫先生，我叫你，快点让开过的。”安东尼有些不耐烦了。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奥列金谴责他道，“您在做错误的事，您在犯罪，您难道不感到可耻吗，克易特斯先生？”
可耻……安东尼唯独不想被奥列金这么说……不能理解他的经历和感受的养尊处优的人竟处在那样的高度去片面地批判他……这个人有什么资格！
安东尼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怒火。他活着的人生意义就这样简简单单、活生生地被否定了，这可是他无论过得怎么卑微、受到多少的羞辱，都依然坚持活下去的信仰啊！
安东尼·克易特斯朝着奥列金快步走去，毫不犹豫，他要捍卫自己的所剩不多却弥足珍贵的尊严。
以为他是要杀人灭口的奥列金见状，抬起手来想要自卫。
“刺”，出乎二人的意料，走上前的安东尼并未挥动匕首攻击他们，而是……刺向了自己。
三
他面目狰狞。拨出，刺入。拔出，刺入。拔出！刺入！拔出……
“您这是在干什么，快住手！”奥列金劝阻道。
“别过来！”见他欲上前夺刀，安东尼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后把刀架在脖子上，大喊道。
姑娘流着泪，低声哭泣。她因爱人自残而悲伤；狂风呼啸，抓住光秃秃的树，用力摇晃、抓起一大把一大把的干叶，毫无规律地抛向空中。它在嘶吼，疯狂的吼叫声，因为风怜悯这个可怜人、同情这个可怜人，程度之深到能与其共情。
“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奥列金不明白，难道一个连不幸的四十多年都能熬过来的人，会因一次失败而绝望到这种程度？
“好……我告诉你……”已经有些意识模糊的安东尼开始宣泄心中的恨和愤，“我不服！凭什么我不能拥有好生活，凭什么你们这群人就可以轻易否定我和我的理想！我很清楚，我的行为是多么的不道德，又多么的肮脏。我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了。可是……你们没有资格……你们生活富足或高高在上亦或是两者兼备……你们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指点江山，却从未经历过我过去的痛苦的生活……你们没有资格批判我，没有资格审判我，更没有资格伸张正义！”
接着，他看向青鸟，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充满愧疚、真诚地说出了那久违的一句话，“对不起……”
“划”，安东尼用尽力气割破了自己的咽喉，鲜血泼洒在肮脏的土地上。他向奥列金有力地证明了，自己虽是一个由受害者转变而来的加害者、一个小人，但现在绝不是懦夫，而是敢于反抗不平等的旧社会的斗士！他实现了人的部分解放，终于放下了早已破灭的不切实的更是非他而又压迫他的执念，用鲜红的死亡有力地抨击了黑暗的世界。
四
第三天的清晨。
奥列金和青年将安东尼的遗体埋葬在了卡鲁山。
“您将来有什么打算。”他问道。
“我，会，留在这里。”青鸟抚摸着那朴素的墓碑，“陪着他，一辈子。”
“‘对不起……’”这句话就足以让姑娘知道，他还值得去爱。
“那……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奥列金走了。不过，在走之前，他对着安东尼的墓，深深地鞠了个躬……
或许我得感谢克易特斯呢。奥列金心里这么想。
安东尼的话和死亡给了他很大的震撼，使得他看待诸多社会问题不再浮于表面而开始尽自己最大的力去探究其本质。
安东尼·克易特斯是坏人吗？为了一己私欲，竟疯狂到夺取他人的自由和生命，他是，死了可能也是罪有应得。可……它已经不是奥列金想要的答案了。他想了解的，是安东尼因何而坏、他的思想因何而扭曲，这会是具有现实意义的可以指导人们去真正改变这一现状的思考方向。
不过，这些问题对于目前思想有些幼稚的奥列金来说还是太困难了。很多知识是他不具备的，因而无法真正地理解。
奥列金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去学习、去实践，才能得出答案，得出一定的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