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延展开来。就像是这个地方原本就有一扇紧闭的门，没有人能看得见，此刻正无声地缓缓打开。
这个空间隧道的入口扩大至可供三四个人进出的大小后，停下了延伸的动作固定在这个空间内。数秒后，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一名身穿红色斗篷、身后背着一把形状奇特的巨大手术剪的金发女子，从空间隧道走了出来。斗篷包裹住她的身体，她的脸被连在斗篷上的红色天鹅绒帽遮住大半，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黑暗之中，有一点微弱的火苗在远处静静地摇曳，金发女子向那火光的方向走着、走着，在她向前行走的过程中，眼中的黑暗逐渐被火光撕裂成有形之物。那是个用洁净的白色桌布覆盖着桌面、上面摆满无数鲜花和黑水晶的巨大圆桌。巨大圆桌的正中心处竖立着一条握着古旧羊皮书的干枯手臂，手腕部分插满了银制的支架，每一根支架上面都插有一根燃烧着的白色蜡烛，火焰就在那上方摇曳着，照亮着周围的一切。
三十四张宴会椅围绕着圆桌。金发女子在其中一张宴会椅旁停下脚步，看向半夜把她叫到这里来的号召者——卷曲灰白的蓬蓬长发、粗圆俏丽的蚕豆眉、矩形瞳孔的冰冷双目、像是好几年都没有睡过觉而留下的浓重黑眼圈、惨白的面容、垂长的羊耳和形状奇特的羊角，种种元素形成了一种形似于“死亡”的美丽，在这名少女身上。
羊角少女戴着耳机，耳机线连接着手上的随身听，里面播放着某种嘈杂的声音。她那冰冷不带表情的面庞，第一次有了动作。
“确认时间……二零二零年九月十五日，凌晨一点整。离约定时间早到了一小时呢，‘小红帽’。”羊角少女摘下其中一边的耳机，抬起头来看向金发女子，发出与她那冰冷面庞如出一辙的无机质的声音，“根据我从书籍上查阅的资料，提早到达约定的场所，是一种顾及他人的表现，告诉我，妳这是在关心我么？”
“哈？妳脑子烧坏了吧，‘摇篮’。”金发女子发出嫌恶的声音，“单凭热销书籍那几句无从查证的谬论，就想来判断我的行动有什么‘意义’？未免也太自我良好了吧。”
“……难道不是这样么？”
“不然呢？我只不过是想早听完妳的废话之后少浪费点时间回去睡觉而已，妳这个靠地摊学术来推测别人的伪科学家。”
“哦。”羊角少女并未将金发女子的谩骂放在心上，反倒是失去了兴趣一般重新把头低了下去。她一边嘴里嘀咕着“看来这本书也没什么参考价值”，一边重新沉浸在随身听的世界里。
“……嘁。”
看到羊角少女这如植物般兴致缺缺的模样，金发女子也不再说些什么。她一眼扫过所有的宴会椅，看还有没有其他到场的成员。
“喂，就我们两个人？”
“四个人。‘海琴’还未到场。‘纯白’位于第十七号宴会椅，精神和往常一样处于涣散状态。”
“纯白”、“海琴”，就和羊角少女和金发女子的“摇篮”和“小红帽”一样，都是在这个组织行使某些事情时替代真名的代号。至于羊角少女所说的“纯白”，则坐在第十七号宴会椅的位置，也就是她竖指头指向斜上角的地方。
火苗晃动，一个蜷缩的身影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脆弱。代号为“纯白”的黑发女孩，身上穿着尺寸大了好几码的白色英伦风校服和外敞的白色透明雨衣，并用黑色腰带固定这套邋遢的着装。她那分叉略显严重的黑色长发用求佛祈愿的挂绳束成马尾，绑绳上挂着一个已经坏掉的天文望远镜目镜，上面散发着海风和血的味道。
“啊——”、“呜——”，悲伤的呻吟声从“纯白”那微微张开的发白嘴唇里漏出。她的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像是要把自己瘦弱的身体，用残存的力气挤压出仅存的温暖似的。她的双目空洞无神，未聚焦的黑色瞳孔不知映着何物，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印在她那失去神采的面容上。
她那悲惨的模样，金发女子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就三个人？”
“四个。”羊角少女粗略估计刚才和金发女子对话时，发出的音量应处于人耳在无干扰时能正常接收的四十二分贝，“我很疑惑，你的大脑患有记忆功能障碍么？还是在处理信息方面，有数字认知障碍，会自动过滤掉‘四’这个数字？”
“妳就那么希望我把妳的嘴巴撕烂？”
金发女子瞥了一眼羊角少女，看她脸上挂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再怎么威吓也没法让她闭上嘴巴。
“好吧好吧……我就问你，你会把一个腐烂的苹果，或是一台坏掉的电脑当做人么？”
羊角少女一脸困惑。
“我不理解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水果、机械、智慧生命体，妳明明已经将问题内的所有个体的本质划分完毕，它们无法关联。”
“妳不懂么？那我给你这不人不鬼的家伙好好上一课吧。人啊，喜欢将他人的一切用什么东西去形容比对，哪怕是用毫不相关的事物。”金发女子指了指“纯白”，动作中充满轻蔑，“在我眼里，她就和腐烂的苹果或坏掉的电脑一样没什么区别。脑子坏掉的家伙，凭什么能和我们平起平坐？”
“因为我们需要她，妳是明白的，孩子。而且，即便她不在乎话语的重量，也不代表妳能口无遮拦，这点，妳可要细细把握才是。“
远处传来浑厚又老成的男声，和木门拉开、随后关上、机械锁的数百零件进行精密运作进行自动上锁的声音。然后，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走近，烛光将最后一名到来者的庞大身躯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被天鹅绒帽遮盖住脸的金发女子不自然地直起身子。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被父母抓了个正着一样，她感到一阵惊慌和一阵难受，低着头盯着地板不敢说话。
“我没有责怪妳，只是希望妳能懂些人情世故，毕竟在这个世界，以妳这样的待人处事的方式会处处树敌，不仅是对自己有麻烦，也可能在无意间对组织接下来的行动埋下隐患，妳可要多多注意。”
烛光没有照亮对方的脸，他的身体太过庞大，以致给人一种强烈的威压感，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到将这个威圧感遮掩得一干二净。
“嗯，我明白，海象爷……”金发女子小声致歉道。
“明白就好，孩子。还有，不要忘记规矩，此刻妳应该称我为‘海琴’才是。”
代号为“海琴”的年老男子将视线移到“纯白”身上，带着厚重的脚步声走到她的身旁。他平举起他的“右手”——那只有着滑翔翼般外形的鳍状右前爪，将爪尖轻轻抵在“纯白”的眼角处。
长在前爪底下的一只有着四根手指的厚手，保持握住东西的姿势，一颗纯净透明的水球不知何时悬空在他的手掌上。他将厚手舒张开来，呈球形的水开始顺着爪尖的方向一点点流向“纯白”的眼角处，直至将“纯白”的双眼覆盖。
“睡吧。”
“啊——啊……”不断重复的悲鸣逐渐变弱，趋于平静。过了十几秒，“纯白”感到自己的双眼如同干瘪的土地获得雨水浇灌般变得舒适，这也让积累了好几天在身上的疲惫感一口气释放而出，将她的意识卷入深沉的睡梦当中。
“海琴”注视着“纯白”那张平静的睡脸有好一会儿，之后，他转过身来，从一名慈祥的老人转变为组织的成员。
“不好意思，‘摇篮’，我来晚了。”
羊角少女的矩形瞳孔平淡地对上“海琴”被黑暗掩盖的双目。
“根据东龙时间计算，你的进场时间为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提前了一小时十二分，根据高级生物潜移默化的规则，你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她站了起来，走到圆桌对着正北方向的位置站定脚步，“……确认完毕，所有人已到齐，会议开始。”
随着羊角少女的这一句话，摆在圆桌上的所有物体开始有了动作。
干枯手臂上的羊皮书一点一点裂化成天蓝色的光点，掉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将其彻底覆盖。被光点淹没的鲜花和黑水晶开始慢慢融化成天蓝色的光，如同浓稠的颜料。银色支架和白色蜡烛四散成银白色的线，之后汇集成如丝绸般柔和的光带缠绕在手臂上。之后，手臂开始恢复活性，从干枯的黑褐色恢复成健康的肉色。它作出张开手掌的动作，桌面上无数的天蓝色的光点被它指引，沿着掌心对准的方向开始向上浮空升起。
每个光点分别停滞在不同的位置上，由点系成线，在这个看不清四周的黑色空间内连结成一张立体的地图。
天蓝色的光芒逐渐撕开周边的黑暗，地图也随着停滞的光点逐渐增多而不断扩大，直至将整个会议厅给彻底覆盖。
“距第一次世界融合已过六年，虽然系统被人强制启动，导致数据库损失了73%的数据，不过，我们通过对剩余数据的重构筑、改造和筛选，现在数据库已补完至94%，为我们接下来节省了20%的时间。”伴随羊角少女的机械式发言，部分光点一分为二，在圆桌的正中心呈现出各式各样的数据图，“预计2021年5月28日，我们便能启动，第二次世界融合的系统。”
“不过，遗憾的是，我们的行动越来越引人注目，如果照这样下去，根据各个国家的行动力来化作数值进行估算，第二次世界融合启动时间将延后至2028年1月7日，或是在2025年9月22日，计划因81.8%的组织成员被捕而宣告失败。出现的这两种情况，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巨大阻碍，且无法用可控变量回避。”
“啊—啊—，所以呢？把妨碍我们的人全部宰了？”金发女子手托着脸，一副对会议毫不上心的样子。
羊角少女无视金发女子的发言，将整个世界地图放大至一个区域，并将几名组织成员的报告调出。
“六小时前，ICT（情报部门）派出的区域侦察小组发来报告，于X98-76CA区域发现‘无光大厦’，并检测到第一次世界融合的微弱信号流。虽然由于‘无光大厦’释放的特殊保护力场，侦察小组无法进一步确认，不过，对信号流进行修正计算后，推测为第一次世界融合系统于‘无光大楼’顶层释放信号。现可采取最优方案，于今天早上四点整前往X98-76CA区域，对第一次世界融合系统进行回收。”
若系统回收完毕，可保证计划能最快提前至2021年2月27日进行。羊角少女如此补充道。
“那为何召集我们？现在派出RESR（RealiStic EngRaving）进行回收任务，比在这里跟我们说明要快得多吧，‘摇篮’。”
面对“海琴”提出的疑问，羊角少女进行解答。
“筛选出保护力场的信号，加以分析后得知，保护力场无法用正常方式关闭，只能进行人为破坏。根据脑内模拟，判断‘纯白’负责对保护力场进行破坏工作为最优解决项。”
“那也无需我们出马吧，让她和RESR一起出动不就得了？大不了让她的‘抑制器’一起。反正，铁皮傀儡再怎么老旧生锈，只要还听得懂人话，也还是能——”
“‘小红帽’，住嘴。”粗矿厚重且充满威严的声音重重刺向金发女子。她浑身一颤，身体感觉到“海琴”朝向她的眼神变得尖锐，不由得老实安分下来。
“抱歉，‘摇篮’。”有着庞大身躯的年迈老人叹了口气，“不过，我和‘小红帽’的观点一致，若只是单纯的回收任务，以RESR和‘纯白’所具备的行动与作战能力，还有身为指挥官的妳在后方指挥，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阻碍我们的因素存在才对。”
“……”
羊角少女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位于中心的断臂随即握紧了拳头。白色的光团从掌心凝结而出，如细沙般从手指之间的缝隙向外流淌而下，变成文字和画面，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这是第一份目击者的情报。”
十五天前，浓雾散去，一个如墓碑般的长柱体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冲破云层，直达天际，能将一切光芒吸收的黑色外表却镶刻着无数环形的透明结晶。我欣喜若狂，原来这片神秘的森林还存在着这样未知之物，这让我连呼叫同伴都顾不上，便马不停蹄地前往中心区域，可不管我怎么更换路线，别说中心区域，我连边缘区域都无法探明，就好像陷入海市蜃楼一样……
……回到镇里，我把这事告诉了冒险者协会的所有人，这引起了不小动静，连周边村镇的冒险者，甚至一些奇怪的流浪者都闻着味过来了，不过，都过了几天了，大多数人好像僵持在了所谓的外环区域，无法再深入一步，难道这怪状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了？
“……”读完这份情报的“海琴”反倒更加不解，如果情报属实，那么“无光大厦”的保护力场此时正如他们所愿运作着，甚至还将隔绝范围扩大到了这片区域的外环。这样看来，就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靠近“无光大楼”，用最少的人力反倒也能如期完成回收任务，看不出有什么参与此次任务的必要。
除非有重大变数。
“发现、察觉、感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这次，侦察小组首先是用生物共有的视神经，之后是外接设备的信号接收功能。”
这句话让“海琴”，甚至让连前一秒意识都不在此处的“小红帽”猛地惊觉起来。
融合系统借由无光大厦的扩散设备发出信号，可这信号是向谁发出，是让“世界融合”的设计者、参与者……亦或是启动者能够接收到讯息。
侦察小组有这权限么？
没有。
那有着这等权限的他们在场么？
不在场。
也就是说，他们本不应接收到这个信号。
“二零二零年九月一日，第一份目击情报借由位于沐暮镇的冒险者协会之手向外扩散，粗略统计，以沐暮镇为中心，半径为两百四十二公里内的所有高级生物都获得了这份情报……”
“……包括第一次世界融合系统的启动者。”
羊角少女的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引擎轰鸣的声音。
那感觉就和六年前一模一样，令人熟悉。
可她还是一如既往。
“用比喻法来说明，你们就是保险。”
她的声音依旧机械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有会对回收任务造成不利影响的因素，通通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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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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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高挂着三轮明月，一轮如番石榴果实般昏红深邃，一轮如绿翡翠般晶莹剔透，一轮如玉盘般盛满着柔和的黄色光芒。
漫天的繁星与被夜晚染黑的云争抢着天空，天空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这片辽阔的大地上排列着森林和数十个城镇，以及作为交流要道连接着城镇们，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水泥公路。
城镇尚未苏醒，人们依旧沉睡，除开城镇最基础的警备力量外，各类魔兽在黑暗中活动着。夜晚不仅将周边的色彩染成一片，还带来黑夜下特有的绝对寂静。
可若身处天空之中从底下看去，一个并不怎么耀眼的光点，在公路上划开一条白色的线。那是一辆黑银色的越野摩托，被前后的车灯、以及车身上的霓虹纹路照亮全身，它以一百四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带着风驰电掣的引擎轰鸣声，将周边的黑色寂静给撕成粉碎。
它离开公路的十字交叉口，向北疾行。摩托的雷达上显示着声纳检测后传回来的地图，以及十几个密集聚在一起的红点。
这些红点看似密集，可有一个红点离其他聚在一团的红点拉开相当的距离，似乎是在逃离它们。可地图上显示这红点的速度不如红点团，估计再过一会就会被追上。
虽然在这乱世下经常上演这类戏码，可行善总归是好事。
何况，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个被追逐的红点，最终目的地应该与他们是一致的。
那么就没有不帮的理由了。
车上的另外两名同行者也是如此认为。
再过六分钟就将到达罗缇昂大桥。
他们要在这些“红点”追上目标之前进行截胡。
驾驶员拧动油门，时速表上的指针继续向右缓缓偏转，黑银色的战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一往无前地飞驰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