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合上抽屉，安槐默默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推门而出。
迎面，是她那眼神呆滞，却满含幸福的母亲。
开门声惊动了床上歇息的安屿，女儿的出现令她暂时恢复了些许理智，忽的想到些什么，女人连忙扯下裙摆，遮掩住大腿上的累累红痕。
“啊，小槐回来啦，呵呵……阿，妈妈……妈妈只是摔了一跤，只是摔了一跤而已，不痛的，没事……”
虚假的伪装，蹩脚的谎言。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从六岁那年起，安槐就不再相信了。
迈步上前，在母亲那惊慌失措的眼神中一把拉开几近破碎的裙摆，接着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物，缓缓涂抹。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妈妈真的……真的只是摔倒了……”
对此，安槐置若罔闻。
那个男人不喜欢红花油的味道，所以母亲甚至都不会去准备那种药物，而是用贵了不知多少的云南白药。
安槐为她涂抹着伤口，一点点揉进对方因上了年纪而略显干涩的肌肤之中，看着那些极力掩盖的红紫淤青，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母亲永远都是这样，在她与那个男人的感情之中，永远都只是被动的一方，苟活于扭曲的关系之下，受尽折磨。
对于安槐来说，正是因为母亲那份源自心底的懦弱，才会让她多年以来都对那个男人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也正是因为她的放任与溺爱，才导致了母女俩如今这步田地。
同样的，即使是生活的如此凄惨，母亲在安槐的视线中也是不值得被可怜的。
弱者只会成为强者捕食的猎物，在温柔的陷阱中逐渐丧失身为野兽的尖牙利爪，最后成为麻木不已，只知沉溺在温柔乡中的案板鱼肉。
懒得再去听安屿那假的不能再假的解释，简单涂抹好药，少女便直接起身出门，前往那栋温暖的别墅。
此刻，对于她来说，那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已不能再称之为“家”，而是一座庞大的，充满死寂的……
坟墓。
面色冷淡，踏过脚下的鹅卵石小路，进入顾宅旁某个漆黑的小屋。
推开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扫除工具，换上口罩与手套，拎起水桶，安槐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扫地，拖地，打扫卫生，难以想象，如此之大的整栋别墅，都是由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一人打扫的。
她的动作娴熟无比，手法技巧极其快速，仅仅两个小时后，便将屋子几乎所有能打扫到的地方均清理了一遍。
至于二楼的卧室，那就不是她的身份可以去到的地方了。
那些女仆“姐姐”们在强行丢给她打扫任务的同时，可都在极力打扮着自己，争先恐后的往老爷夫人房间边上凑去。
毕竟，谁都想当下一个安屿，如同传言中的那般，遇到酒醉的老爷，演上一出娇弱女仆的戏码，出卖自己的身子，便能从此衣食无忧，过上天仙般的日子。
可实际上，她们并不知道，那个传说中住在郊区别墅里，成为阔太太的女人，却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
此时，安槐还在拖着最后一小块地，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写，但没关系，时间还早，才晚上十点，至少要比以往早上一个小时。
当然，前提是不出意外。
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仆端着盘子，从楼上有说有笑的缓缓走下，那风情万种的眼睛携带着骚到骨子里的妖艳，让安槐看了不止一阵的恶心反胃。
但她还是陪着笑脸看向两人，如同上好发条的机器：
“许姐，赵姐。”
许凝和赵芳方才还百般诱惑的表情霎时一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沉下来，紧紧盯着眼前打扫的女孩，眸中带着毫无缘由的讥讽与愤怒。
一副完美的皮囊，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可若生的过于精致，又没有强大的靠山，于这世间走过，便要遭受来自他人那毫无缘由的嫉妒与迫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即使安槐的打扮可以说老土的过分，即使她什么都没做，即使这些打扫的工作，本应是那两个女仆的份内职责。
可在她们眼中，安槐依旧是错误的，是有罪的，是应该被唾弃的。
许凝面色冷漠，伸手拿起盘中那杯喝剩一半的牛奶，视线恶毒的盯着少女那温暖和熙的目光，缓缓将其倒在地上。
“啊啦，真是不小心呢，洒了一地，”女人做作的抬起手指，掩面轻笑了下，接着自言自语道:
“这可怎么办呢？”
安槐会意，拿着拖把，俯身上前，任劳任怨的开始打扫。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甚至连一个愠怒的眼神都不曾得见。
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越是委曲求全，那女人便越是一肚子气，刚想再做些什么，却见身旁的同伴向前快速走去。
她刚想询问，赵芳竟趁着安槐不注意，路过她的时候，十分用力的一脚踢在少女纤细的脚踝上。
“啊，抱歉抱歉，小槐你没事吧？真是对不起，赵姐没看到啊，对不起对不起……”
虚伪到极致的话语，这个女人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懒得掩饰，明明刚刚见到顾武之时，她是笑的最欢的那个。
安槐忍着痛，咬着牙，一动不动，只握着拖把，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在这两个女人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
片刻后，少女抬头，再度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笑脸，语气轻柔，兀自言道:
“两位姐姐，今天辛苦了，可以麻烦让一下吗？我还有其他工作。”
赵芳皱着眉，一股无名火起，抬起手来，刚想一巴掌扇过去，却被身后另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死死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而另一边，她的同伴见到来人，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面色惨白一片，连忙低下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来者是个老人。
一个笑容和善的老人。
“福伯。”
安槐欠欠身，打招呼道，老人点点头，笑着回应。
“福，福伯……”站在一边的许凝不敢抬头，只低声轻语着。
老人并未给她眼色，只是手腕用力握紧，面上依旧笑眯眯的，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直到咔吧，咔吧的关节扭曲声响起。
“福……福伯……我错，错了……”
被握住手腕的女人早已痛苦不堪，冷汗涔涔，却还极力压低着声音，生怕激怒了面前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
别人不知道，但她们两个十岁便入了顾家做下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身边这个心狠手辣的魔鬼……
骨头与肌肉间交错的声音吱嘎作响，老人似是觉得差不多了，便松开赵芳的手腕，看着跌倒在地的女人，又招呼了下站在一边的许凝，笑呵呵说道:
“来，过来，站好。”
两人不敢推脱，便立刻站在一起，低下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福伯缓步，走到许凝面前，语气悠闲的说道:
“来，抬头。”
女人的视线缓缓向上，却在下一个瞬间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脆弱的身子在面对那强悍的力道之时更像是一张苍白的纸片，只一瞬，便被抽倒在地，盖满劣质化妆品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道鲜红的手印。
嘴角带血，倒在地上，口中不停喘息着，可她还是松了口气，因为老人的压迫感，已不在她的身上了。
“呵呵……小许啊，你先走吧。”
得到敕令，许凝像是一只重获新生的老鼠，捂着脸，连滚带爬的向着门口逃去。
只留下赵芳一人。
福伯缓缓走到女人面前，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只是用那沾满化妆品的手掌一遍遍抹在女人肩上，语重心长的说道:
“小芳啊。”
“福……福伯！”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女人，此刻却胆小的很，承受不住老人的压迫感，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倾覆而下，点点落在地上。
当然，这在老人眼里，和挑衅没什么区别。
“用的哪只？”
福伯笑着问道。
赵芳并未回答，只是哭的更盛了些。
大概，哭，是女人天生的特权吧？
她在心里想着。
只要自己哭了，惹得男人心疼了，就能免于追责吧？
像那个骚狐狸一样，只是哭一哭，便能爬上主人的床，登上枝头成为凤凰……
“碰！”
啊咧？
眼前的事物不断流转，赵芳完全没反应过来，便已倒飞出去。
老人这一脚踹的结结实实，竟生生将女人的脚踝踢到扭曲，接着又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去。
痛感追逐着神经的延续，自脚腕传至颅顶，可没等女人惊叫出声，就被一张大手牢牢锁死张开的嘴巴。
只见福伯依旧笑眯眯的问道:
“呵呵，小芳啊，用哪只脚踢的呦？”
口中说着，另一边，一只鞋子已然踩在女人那几乎弯折的脚腕之上，福伯面上的表情依旧慈祥，可下方的力度却在不断加重。
挣扎着，求饶着，许久，直到赵芳昏死过去，他才抬起脚来，堪堪松松手臂，像是许久未曾活动一般。
老人转身，眯着眼，满脸慈爱的看向依旧拎着拖把的安槐，轻声说道:
“丫头，你跟我来。”
接着，便背过手，重新恢复了那副佝偻老头的样子，一步三晃的向着某间空屋走去。
两人走进屋中，老人顺手关上房门，在阴影之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只见一双微微弯起的眉眼，以及一道佝偻的身影。
“丫头，老头子我一直在边上看着呢，你做的不错。”
拿着拖把的安槐并未答复，只是微微点头，表情略带困惑的问道：
“福伯，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下一瞬，少女便感受到手腕上的一股怪力，将她那紧紧握着在拖把杆上的手掌轻松拨开。
啪的一声，灯光骤起。
老人依旧是那般温和的笑容，只是一手拎着上面带着凹槽的拖把，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夹着一片闪着寒光的刀刃。
“老头子我虽然老花眼，但你这小丫头还骗不了我。”
安槐默然，可眼神已然变得冰冷凌厉，不见一丝情感，一只手臂在不知不觉间摸向腰间。
“别费心思了，丫头，”
对面，福伯那只捏着刀片的手掌缓缓翻转，掌心竟露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接着在安槐那无比震惊的目光之中抛给了她：
“老头子我对这玩意没兴趣，还给你吧！”
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被少女一把夺过，重新握紧，再度看向老人，只是这次，神色复杂了许多。
“唉，这眼神，这动作，你还真是，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老人摇晃着脑袋，感慨颇多的说道，等视线重新望向安槐之时，却见少女眸中，是数不尽的震惊与与难以置信。
“怎么，不信？”老人嗤笑一声，叹息着说道：
“小屿那丫头可是我亲自带出来的，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和她当年看我的，一模一样！”
屋内的窗子并未开启，闭塞的气息涌进少女那无比震惊的内心，化为一股惊涛骇浪，将母亲那柔弱的形象摧残殆尽。
“可惜啊，”老人看向安槐的眼神顿时多了些怀念与叹惋，自言自语道：
“小屿那孩子，太傻了。”
安槐愕然，久久不曾恢复。
而老人也只是看着她，临走时在她的耳边落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孩子，你还小，很多事情，等你长大了，也就明白了。”
